作者简介:许倬云,1930年生于江苏无锡,1962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先后执教于台湾大学、美国匹兹堡大学,其间多次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美国夏威夷大学、美国杜克大学、香港科技大学讲座教授。1986年荣任美国人文学社荣誉会士。学贯中西的史学耆宿,精通中国上古史、文化史、社会史,熟悉西方历史及其理论与思想,擅长利用不同学科的视角和方法来研究历史,尤其是考察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不囿于书斋,时时心怀天下,关心中国文化的发展与走向。代表著作有《西周史》《汉代农业》《中国古代社会史论》《万古江河》《我者与他者》《说中国》等。
明代创业的太祖、成祖两朝,以功名收揽文人,担任政府的公务员。太祖进用读书人建立了一个蒙元时代未有的文官系统,从中央到地方都是由文人管理。但是他们父子都是雄猜之主,于知识及思想的开拓与发展,其实并无奖掖与鼓励。有明一代,官吏不过是佣仆,君主对文官任意奖黜,一有得罪,当朝廷杖。即使是宰执,也难得为君主礼重。后来宦官专权,文官更是受尽皇室家奴的欺凌。明代士大夫,虽在乡里为缙绅,在朝廷则未能有意气慷慨的机会。
明代开国不久,即不再重视对时务的策问,而制定科举以八股文申述儒家思想。永乐时,官家钦定《四书大全》、《五经大全》及《性理大全》,制义文章大都依据程、朱的理论为正统思想。顾亭林因而感慨:“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学亡。”中国科举制度桎梏思想,实由明代开其端,而清代更积习难返,数百年来终成中国文化的桎梏。由这种正统拘制的文官系统,自然罕有特立独行的人物。明代前期的大臣如夏元吉、杨士奇、杨荣、杨溥诸贤相,大致都是庸言庸行、谨小慎微之士。早期的解缙、中期的于谦,即使有发抒才能的机会,却都不能善终。难怪明代晚期,只见权相,不见大臣,甚至如张居正也是以权相的身份着手改革,死后尸骨未寒,已遭大祸。
王阳明的心学,自然是对于正统理学的挑战。儒家学说自唐宋以来,即与佛道思想相互影响。佛教禅宗的个人自主观念,毋宁于阳明心学有其刺激作用。王阳明在仕途上有过一番作为,但是他的学说则是在贬逐之中形成,也未尝不是对于正统思想的反弹。阳明心学加上已经弥漫的佛教禅宗,对于明代知识分子有巨大冲击。宋代陆象山之学,已开心学的滥觞。然而朱、陆之间,陆学声势逊于程朱理学。何以同为心学的阳明学,在明代能后来居上,浸浸然与程朱为敌?此中缘由之一,当是高压之下,难免反动。宋代朱子学的势力在民间,明代官方借程、朱确立君主权威,其正统的威势虽有绝大多数士大夫的附从拥护,却也招致压力之下的反弹。明代思想,尤其社会思潮,其具有历史意义的部分,不在正统的领域,而是在从正统中反出来的另类思想风气。到了16世纪,寻求个人主体性的思潮,遂在文化与学术领域,发为巨大的能量。
阳明学本身,即是十分宏大的理论系统,影响近世中国的思想极为深远,甚至泽及东瀛,蔚为东亚文化的重要成分。阳明学既是中国哲学主流学派之一,各种哲学及思想的论著均有讨论。本书注意于民间社会思想,是以在此略述阳明学的一个支派——王艮(号心斋,1483-1541)创始的泰州学派。
泰州学派的人士,自王艮以下,不少来自民间,其讲学场合也在民间。泰州学派的学者,志不在庙堂,而在于化民成俗。这些人特立独行,意气风发,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对他们的评语为:“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所能羁络矣!”的确,在举世多乡愿的明代知识界,这些泰州学者亦狂亦狷,毋宁特具振聋发聩的警世功能,其影响也就超越学术界,而引发当代文化界的另一番气象。
王艮出身灶籍(盐场的工匠户),家境贫寒,随父经商,自己研读《论语》,随时向人请教经义,后来才入王阳明门下,然而其时王艮的思想,也已自成系统。王艮接受王学良知的观念,认为心有所向便是欲,心有所见便是妄,无所向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心中空寂无一物,良知便自然涌出。这一番思考的方式,与佛教禅宗的观念,其实十分相似。王艮主张修身即是安身,如能有道德修养,又能修安自己此身,即能身心两安,吾身保,然后能安天下。同时,王艮认为身与道是一体,“即事是学,即事是道”,道是具体的事物之道,自身不保不安,哪能弘扬大道?道身双尊,庶几人能弘道。王艮认为道是落实于人间的百姓日用的道。儒家追寻的乐事,既是学习的快乐,也是以身心为本体,体会宇宙间鸢飞鱼跃,生机勃勃的快乐。是以,王艮主张的修身修道,都是以自己未经沾污的心为主体,投入人间,也融入宇宙,达到怡然愉悦的境界。
泰州的后学,大抵都由此向纯真自然的方向发展。如罗汝芳(1515-1588)以为赤子良心,当下即是,可由形而下的心体直接表现出形而上的性体。耿定向(1524-1596)主张百姓日用是显然可见的现象,而其中又隐藏了民胞物与的天道,心、性与天三者为一,可由自身内观,认识天地宇宙的真机。这两家是泰州学派的主流。王栋主张以慎独严意念之辨,则注重收敛的自律,又与刘宗周(1578-1645)的思想接近,竟似靠近朱子学的一边了。
泰州学派中,最为激烈的人士,当是何心隐与李贽两人。何心隐(1517-1578)以安身立本,实则由人的自然本性出发,理解人“有声色嗅味安逸”的欲望,对此欲望,应当尽天之性,不必“去人欲”,但须有所节制,以适中为度。治天下,即是与民同欲。何心隐也有社会运动的理念,他设计了“聚合堂”,捐产试办共同生活的社团。他希望凡士农工商的身家均纳入“会”中,设立制度,轮流主持,然后聚集为“主会”。会首是“师”,也是“君”,君民平等,不属一家,君臣相师,君臣相友,终于可以臻于“天下归仁”的境界。何心隐提出人人平等及自发组织的理想社会,自然为明代皇权不兼容,他也终于以身殉其自由的思想。
李贽(字卓吾,1527-1602),原姓林,本伊斯兰教子弟。他的思想较之何心隐更为激烈。他由泰州纯任自然本心,发展为“童心”之说,以为童心是“绝假存真”,“童心”之“真”与世俗名教之“假”、道学之“假”是相对立的。儒家本来有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四毋,李贽以为摒去一般人的“意”与“必”(亦即有所向与有所欲),也摆脱泰州学派太过自信的“固”与“我”(亦即自以为是与固执坚信),才能恢复童心的本来自然。从童心的“真”,达到不受声名利禄污染的本真状态。李贽的“童心”,其实是浪漫主义的憧憬。在心学的辩证过程中,童心与修身如何相联,其实也是相当难解的课题。
李贽以“童心”一念引申,遂以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天下无一人不能生而知之。是以道不离人,人不离道,“人”是一切的中心。人不能无欲,凡事顺其自然,不应有礼法刑德,以约束人间应有的权利。李贽的思想,在今日看来是一种向传统礼法挑战的普遍人权思想,但在当时则是挑战伦理规矩的惊世骇俗之论。他的命运,也和何心隐一样为世俗不容,终于在狱中自杀身亡!
这几位冲决传统,勇于开拓新思想的学者,其学术渊源已全不在儒家。王阳明心学本来已与道教及禅宗有相当关系。泰州学派诸人中,出入佛道者颇有其人。耿定向即糅合儒佛,以建构自己的系统。他借喻佛学,谓宇宙即吾心,儒门止于至善,其实即是孔氏万世的净土。他借心经“照见五蕴皆空”,说明儒家“喜怒未发谓之中”以释心不容己,人性的仁始得流行不息。
耿定向还不过借佛家名词为喻,解说儒家理念,焦竑(1541-1620)则更进一步融合儒佛道三家,以为讨论的观念和命题。他们各有自己特定的论述,其实关心的方向和内容,彼此可以相通,不但没有冲突,而且相当一致。
李贽家世代信奉伊斯兰教,但在接受阳明心学后,服膺王龙溪,始逐渐留意佛家理论,也接纳道家观念,会通三教,无所拘泥。他与罗汝芳等人的态度,均为心胸开阔,不纯以儒家为正宗了。这一超脱的立场,到明末方以智(1611-1671)会通三教,其为学得力处已不在《论语》、《孟子》,而更在《易》、《庄子》与天台、华严。当时西方耶稣会士已将欧洲的科学知识介绍入华,方以智对天文历数都有研究,虽对于泰西宗教哲学并不佩服,然而相当重视欧洲实证(质测)的研究方法。是以方氏学问,可谓已脱出儒家为学术正统的拘束。
明代中叶以后,有了如此追寻人间个人主体性的学风,再加上南方经济发展,士大夫不再专擅学术与文化活动,于是明代后半期的文学、戏剧、艺术诸方面,也出现了浪漫精神的风气。
明代前半段,文学颇为拘束,“台阁体”的文章当然不足一观,即使李梦阳(1472-1530)、王世贞(1528-1590)之辈以复古的口号,致力打破呆滞的文风,终究缺少创造性。到了万历年间,袁宗道(字伯修,1560-1600)、袁宏道(字中郎,1568-1610)、袁中道(字小修,1570-1630)兄弟三人领导的公安派出,文学始得荡涤模拟古人的毛病,创为清新多变的小品文,直诉心灵,采撷民间歌谣俚语,风气为之一新。
更堪注意者,则是小说与话本的创作。施耐庵的《水浒传》与罗贯中的《三国演义》,都在明初出现,两者都由宋元话本演化而来。吴承恩(1500-1582)的《西游记》及著者待考的《金瓶梅》,与《水浒传》、《三国演义》并列四大巨著。然而《西游记》及《金瓶梅》毋宁是浪漫主义和批评现实的创作,实与铺陈故事的小说,根本性质并不同类。《西游记》以丰富想象为手法,讽刺嘲弄世俗生活中的乡愿行为及观念,其思想根源多重,隐喻的层次则兼包儒、道、佛三家。在万历年间已经流行的《金瓶梅》,作者为谁至今未有确论,但该书以俚俗语言,描述男女关系,也暴露官场与士绅的腐败生活,实是十分有反叛精神的文学创作。
冯梦龙(1574-1646)的《三言》、凌濛初的《二拍》,均是以白话撰写的短篇小说集。冯氏为李贽友人,颇反对理学;凌氏则是卫道人士。然而,二人均以白话写作,开白话文学的先河,而且这些故事大多从市井小民日常生活取材,铺陈一般百姓的思想与行为,又从“话本”的传统多了一层文学意义。
戏剧方面,自从元曲兴起,中国的舞台艺术进入成熟阶段。明代南曲渐盛,多为民间传奇戏,却各地有各地的地方戏。明代中叶,昆曲兴起,经过魏良辅的改革,吸收南北曲艺长处,甚至引入江南民歌小调,又经江南文人学士的帮助,昆曲遂一跃而为戏剧主流。
江南经济繁荣,得到文人雅士推波助澜,昆曲不但在城乡公开演出,士大夫的厅堂也成为表演场地。文学之士各出机杼,编戏制谱。万历年间的汤显祖(1550-1617)为其中最为杰出的一人。汤氏性格刚直,仕途不顺,屡遭贬逐,晚年绝念仕进,致力于撰剧,其《临川四梦》脍炙人口,为传世名著。他受泰州学派影响,富有浪漫精神,重感情,反传统。四梦之中,《南柯记》、《邯郸记》两梦,均由唐代传奇故事为母本,以世事无常的现象,揭橥佛道的淡泊。《紫钗记》也是以唐代传奇霍小玉传编剧,可说是由女子的视角指出男女情爱并不平等。《牡丹亭》一剧是昆曲之冠,不仅表彰情爱,向理学的传统规范挑战,而且女主角杜丽娘因情而死,又起死回生,使情爱之重超越生死。昆曲戏剧能发展为如此鼎盛,一方面反映当时文化风气,一方面也因为江南经济殷富,有所凭借。
在绘画方面,明代中叶以后也有类似的发展。明代早期的绘画,以院体画为主,工细规矩,而缺乏原创性。明中叶以后,吴门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著名当时,开明代文人画的画风,其中尤以唐寅(字伯虎,1470-1523)画风倜傥不群,强调个性的表现及主观的意境,与阳明学的趋势颇有呼应。稍后的徐渭(字文长,1521-1599)笔法飘逸,发抒情感,不求神似,更与泰州学派反传统、求自主的精神相符。陈洪绶(号老莲,1598-1652)落笔意在相外,俨然道家得意忘言、禅宗不落言诠,则已与近世抽象艺术的精神相通了。
明代江南造园艺术颇盛,今日苏州园林还是中国重要的文化遗产。这些私家园林,在局促的空间,有完足的布局,不是真山真水,却是设计者自己胸中的丘壑,尤其太湖石堆叠的假山,顽石本无美丑,令由观赏者自己的审美视角解读。这也是反映了造园艺术对主观与主体的尊重。
明代晚期的文化气象,当然也不拘一格,虽不全然会有上述反传统、重个性、重自由这一系列,但这一风气仍弥漫于思想、文学与艺术领域,当是对于传统权威及礼教规范诸种压力的反弹,也是在反弹过程中的反思。一时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风气所及,即使系出朱子理学的东林学派顾宪成、高攀龙诸人,抗争奸邪,意气慷慨,置生死于度外,其行为作风也已是狂狷之流,不同于世俗的乡愿。明、清之交,国亡家破,顾炎武、黄宗羲痛心之余,对于中国的文化,包括政治制度与思想方式,均有深刻的检讨;其破陈立新的精神仍是与嘉靖、万历以来的文化风气,有传承,但也有批判。这种风气,堪称中国近古以来的一段启蒙精神。如果没有清廷严酷的威权压制,斩断了这一段反思的检讨与创新的尝试,中国文化后来的演变,或未必再有三百年的僵化。
——摘自 许倬云 《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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