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之风
作者简介:童超,1938年生于江苏徐州,祖籍浙江绍兴。1961年北京大学历史系本科毕业,1964年四川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中国史研究》杂志社社长兼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历史学系主任,以及中国史学会副秘书长。
中国传统文学形象里有一类虚构出来的鲜明人物,即侠客。事实上,游侠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一类人。他们崇尚武力,注重义气,既有值得称颂的飒爽豪情,亦不乏遭人贬斥的暴虐行径。他们的出现与消失固然和时代紧密相关,而他们的形象、气质乃至精神却融入了文化,成为民族性格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游侠精神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魏晋、唐朝时期出现了大量的游侠诗;发展到后来,通俗文学中出现了一种专门的类型,叫“武侠文学”。其实,游侠并不仅仅是虚构出来的人物形象,他们曾真实地存在于历史之中,尤其是在先秦和两汉时期。东汉以后,现实中的游侠渐渐消失了,而文学中的游侠则开始大量繁衍。
游侠的出现与战国时期的养士之风有密切的联系。战国时期,一些王侯、贵族之家盛行养士,也就是招揽门客,在关键时刻为己所用。著名的战国四公子——齐国的孟尝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在豢养门客方面都很有名。这些门客主要分为文武两类,精通于文的主要是一些口才很好的辩士,精通于“武”的就是游侠。在战国四公子里面,孟尝君豢养的游侠数量是最多的。孟尝君在薛地的时候,广招游侠,连一些犯罪潜逃的人都纷纷来投奔他,总数达到六万多。孟尝君给他们安家,提供食宿,与他们平等相待。战国时期,游侠中最突出的一类是刺客。而且,这些人杀人并非是为了赚钱,大多是作为门客要报答自己的主人。战国时期,群雄纷争,刺客的目标主要是一些政治人物。尤其是对于一些实力较弱的小国来说,在正规的军事对抗中不占优势,为了节省兵力、少走弯路,往往就派出敢死的游侠去刺杀对手。战国时期最著名的刺客当属荆轲。他是燕太子丹的门客,奉命前去刺杀秦王。荆轲出发时,燕太子丹亲自前去为他送行,自知此行险恶的荆轲唱出了两句流传千古的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西汉初年,贵族豢养门客的风气依然很盛。吴王刘濞、淮南王刘安等都养有上千门客。另外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汉初的一些高官自己就曾是游侠,或以游侠自称。例如,在武帝时曾做过大农令的郑当时就自称游侠,而且很为此自豪。他经常救人于危难,声名远播。被武帝誉为社稷之臣的汲黯也喜欢行侠仗义,因此养成了犯颜直谏的性格,不怕得罪武帝,经常大胆地在朝廷上坦率直言。另外,灌夫、宁成等在武帝朝为官者也都可算是保持了游侠作风的人。不过,大部分游侠的身份还是平民。
游侠最主要的特征是崇尚武力。游侠必须有一身好武艺,这样才能成为贵族的门客,也才可以在社会上立足。先秦时,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子曾将“侠客”与“儒生”并举,同时进行批判。他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意思是说,儒生用其经典扰乱法制,游侠凭借武力触犯法令,是国家的不安定因素。
除了武艺之外,游侠还要有扶危济困的精神。司马迁这样描述游侠的特征:“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意思是说,他们恪守诚信,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为了救人于危难,甚至不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不怕经历出生入死的考验,而且即便如此,也不向别人夸耀自己,羞于炫耀自己的功德。游侠把“义”看做是最重要的,他们广交朋友,愿意结识天下豪杰,而且彼此相助,一旦朋友有难,必会拔刀相助。
游侠的另一个特点是仗义疏财。他们自身大多并不富裕,还要依靠权贵来养活。但是他们往往视金钱如粪土,遇到更需要钱的人,总要伸出援手。由于这些品质,一些游侠自己就拥有许多追随者,或者说,一些经济实力雄厚、影响力较大的游侠自己也可以养门客。
当然,游侠中也并不是全是品德高尚的人,也有一些凭借武力胡作非为、欺凌孤弱的。有时候,这些人也组成团伙,进行盗墓、抢劫等不法行为。有人认为这些人不能算是游侠,例如司马迁就说,游侠也很鄙视这些人。但实际上,这些人往往也自称为游侠。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游侠往往在不同程度上融合了“正”与“邪”两种特征,既有行侠仗义的一面,也有狠毒妄为的一面。
汉代名侠
汉初有个著名的游侠叫朱家,他是鲁地人,与高祖刘邦同时代。鲁地是孔子的故乡、儒学的发源地,当地人都崇尚儒术,但朱家却偏偏喜欢行侠。他经常解救或藏匿一些处于危险之中的人,这其中,光是著名的人物就有上百人,至于普通人就数也数不清了。但他从来不夸耀自己的本领,也不觉得自己对别人有多么大的恩德。对于那些他曾经帮助过的人,他一概不再见他们,以免他们来向自己报恩。比如,他曾经救过汉朝著名的将军季布,等到季布尊贵了以后,他终生不再见季布。他还经常接济一些贫穷的人,自己家里从来没有多余的钱财。他穿的衣服都是旧的,甚至都已经褪色;他吃饭的餐桌上从来没有两种以上的荤菜;他出门乘坐的车子也是很普通的小牛车。他的这些品行使他闻名于关东地区,人们都恨不得伸长脖子来与他结交,可见他的威望。
景帝时,洛阳有个著名的游侠叫剧孟。剧孟在当地的影响力也非常大,甚至许多诸侯王都对他有所耳闻。七国之乱的时候,景帝派太尉周亚夫率兵平叛。周亚夫的军队快到洛阳的时候,专门派人找到了剧孟。周亚夫看到剧孟没有与吴、楚叛军勾结,高兴地说:“这几个诸侯王发动叛乱,却不求助于剧孟,就冲这一点,我也知道他们肯定要失败。”周亚夫的言下之意是,七国叛乱如果得到了剧孟的帮助,结果就很难说了。他把剧孟的重要性提升到了如此的高度,可见剧孟的实力和威望。剧孟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从四面八方赶来送葬的就有上千辆车子。剧孟也喜欢仗义疏财,等到他去世的时候,家里并没有多少财产。
《侠客行》
唐代大诗人李白不仅是位诗仙,还精于剑术,一生怀有济苍生、安黎元的抱负。这首歌颂侠客的古体五言诗《侠客行》,正表达了他对侠客的倾慕,对拯危济难、用世立功生活的向往。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舟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武帝时最著名的游侠是郭解。他的外祖父是专门给人相面算命的,他的父亲也是个游侠,在文帝时被杀死了。郭解其貌不扬,身材短小,年轻的时候性格任性、狠毒,如果有人惹恼了他,他一定要报复,为此曾经亲手杀过许多人。为了朋友义气,他愿意赴汤蹈火,也经常做些违法的事情,比如窝藏逃犯、抢劫钱财、私自铸钱、盗掘坟墓,等等。不过,他还挺幸运,做的这些事很少被官府发现,有的时候即使被抓起来,也经常遇上大赦,又被放了出来。后来,等他年纪大了以后,他的操行慢慢改了过来,虽然有的时候还是会为小事而杀人,不过没有年轻时那么放肆了,而且不再轻易与人结怨,经常对别人施以恩惠,有时甚至以德报怨。
郭解有许多追随者,其中不少是当地的一些少年。出于少年人的冲动和意气,他们仰慕郭解的武力和威望,心甘情愿地跟着他。有时候,其中的一些人也会仗着郭解的名气胡作非为。比如,郭解姐姐的儿子跟别人喝酒,总是逼着别人干杯。如果人家不胜酒力,不能多喝,郭解的外甥就强灌人家。有一次喝酒的时候,被他灌酒的人很生气,于是拔刀将他杀死,然后逃跑了。郭解的姐姐气急败坏地去找郭解,让他给自己的儿子报仇,还对他用激将法,说:“凭你的名气,人家杀了你的外甥,你竟然找不出凶手吗?”她还把儿子的尸体放在大路上,不去下葬,想以此来使郭解难堪。郭解暗中去寻找凶手。凶手知道郭解的厉害,不敢躲起来,就主动来找他,把事情的经过对他讲述了一番。郭解听了之后,知道是自己的外甥不对在先,就对那个凶手说:“你杀他是应该的,是他没有道理。”然后就把那个凶手放走了,并亲自给外甥收尸下葬。人们听说了这件事,纷纷称赞郭解,这也使更多的人来依附他了。
郭解的心胸也宽广了不少。当时,他每次出门或回来,在路上,人们因为害怕,总是躲着他。可是有一次,郭解遇到一个人,看见了郭解还岔开双腿傲慢地坐着,丝毫没有尊敬的意思。郭解觉得此人与众不同,就派门客去问他的姓名。郭解的门客想杀死那个人,却被郭解阻止了,他还自我检讨说:“在家乡不被人尊重,这说明是我自己的德行不够好,他有什么罪过呢。”当时,当地的一个官员也在郭解身边,郭解就暗中叮嘱官员说:“这个人是我很看重的,就请免除他的徭役吧。”官员答应了。后来每次轮到这个人服徭役,官府都不让他去。这个人觉得奇怪,就去官府打听原因,这才知道是郭解替他求情。他被郭解的气度折服了,于是袒露着上身去向郭解谢罪,有点负荆请罪的意思。当地的少年听说了这件事,更加仰慕郭解。
郭解的名声传播得很广,以至于别的地方有人结怨,都不远千里地请郭解前去调停。有一次,洛阳城中有人结仇,几十名当地的贤人从中调解,都不管用。有人来请郭解帮忙。郭解听说了,连夜来到洛阳,私下里去会见结仇的双方。看在郭解的面子上,双方才勉强同意和解。郭解达到了目的,但并不居功,而且想得很周到。他对结仇的双方说:“我听说洛阳城中许多尊者贤人都曾给你们调解,你们却不肯听从。现在你们听从了我的劝告,让这些贤人知道了,会责怪我这个外地人。所以,等我走了之后,他们再来给你们调解的时候,你们就听从他们的话好了。”于是,郭解连夜离开了,不让别人知道他曾经来过,也就不让别人知道调解成功是他的功劳。郭解的名声越来越大,经常到了半夜,还有各地仰慕他的人前来拜访,他家门口总是停着许多车辆。
文学中的游侠
从魏晋时代开始,现实社会中的游侠逐渐消失,而文学作品中的游侠形象则大量出现。例如,曹操的小儿子曹植曾写过《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塑造了一个“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英勇少年形象。唐朝时,李白曾写过《少年行·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王昌龄也写过《少年行》:“西陵侠少年,送客短长亭。青槐夹两道,白马如流星。闻道羽书急,单于寇井陉。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除了诗歌外,唐传奇中也有不少游侠的形象,例如《红线》、《虬髯客传》、《聂隐娘》、《昆仑奴》等。后来的话本小说、明清长篇小说中,此类题材更是层出不穷,小说中的著名侠客也成为妇孺皆知的形象,代表作品如《三侠五义》、《水浒传》等。再后来,武侠小说就成为通俗文学中的一种固定类型了。
压制游侠
对于朝廷来说,崇尚武力、任性妄为的游侠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民间力量,违法乱纪不说,特别是当这些人联合起来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对朝廷形成威胁。所以,皇帝们总是想方设法地压制游侠的势力,常见的办法有迁徙和惩治。
元朔二年(前127),武帝在主父偃的建议下,下令将各地的豪杰之士和富贵人家迁徙到茂陵邑居住。郭解家里并不富裕,不到迁徙的标准,但迁徙的名单里却有他。当地的官员怕上级怪罪,不敢不让郭解迁徙。卫青将军听说了,替郭解求情,向武帝说:“郭解家里贫穷,不够迁徙的标准。”武帝不同意,说:“郭解只是一介平民,却能让一个朝廷的将军为他求情,说明他家里不穷。”于是,郭解被迫搬家了。当地的人们凑了一千多万钱来为郭解送行。当地人杨季主的儿子担任县掾,就是他提名要迁徙郭解的。郭解的一个侄子听说了,就杀死了杨县掾。从此,杨家与郭家就结下了仇。
郭解迁到茂陵邑后,当地的人也纷纷来与他交往。郭解表现得很低调。不久,有人杀死了杨季主。杨季主的家人来到京城告状,又有人将这个家人杀死了,很可能是仰慕郭解的人干的。武帝听说后,下令捉拿郭解。郭解逃到了临晋,遇到一个名叫籍少公的当地人,在他的帮助下出了关,又逃到太原。不知是有意还是疏忽,郭解一路上常常把自己的行踪告诉留他居住、吃饭的人家,所以官兵很容易按照这些线索来追他。不过,官兵来到籍少公家调查时,籍少公畏惧追究他犯的案,发现他杀人都是大赦以前的事了。在审案期间,有个儒生当着郭解门客的面,斥责郭解专做奸邪违法的事,自杀了,这下就把线索给掐断了。后来过了很久,官府终于抓住了郭解,结果被郭解的门客给杀了。官吏拿这件事来责问郭解,郭解说自己真的不知道是谁杀的人。杀死杨季主家人的凶手也始终没有查出来,审案的官员向武帝上书说郭解无罪。这时,公孙弘对武帝说:“郭解以平民的身份行侠,经常触犯法令,因为很小的事就杀人。这次他虽然不知道凶手是谁,但一定是他的手下,这罪过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应该重判。”武帝也有意打击民间的游侠势力,就诛杀了郭解全族。
武帝还使用酷吏,对民间一些势力庞大的豪族、侠客进行打压,后来的皇帝也都有类似举动。到了东汉以后,社会上的游侠渐渐消失了。后世的人们欣羡那些侠士扶危济困、仗义疏财的豪情一面,过滤掉了那些负面因素,塑造出一个个值得称颂的生动形象。
——摘自 童超 《汉武王朝-惠泽千秋的宏图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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