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言俚语入吟哦:川语与诗歌(一)
作者简介:且志宇,1983年10月生,四川师范大学文艺学在读博士,《国防时报》编辑、记者,成都武侯作协会员。对文学理论、中国古代文学、汉语言文学等学科均有涉猎。
宋代诗人杨万里说:“君不见蜀人文字天下工,前有相如后杨雄。”(《谢王恭父赠梁杲墨》)这里说的“文字”指的是汉赋。而说到蜀人的诗,还得先说说清人钱陈群的一句话。他在李调元《看云楼集》序中称:“历说蜀之诗人,如唐之太白、拾遗,宋之眉山,元之道园,明之升庵,以接于羹堂。”(朝鲜)李德懋:《清脾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61页。
钱陈群说的“拾遗”,是指陈拾遗——陈子昂。陈子昂是唐代四川第一位大诗人。卢藏用在《子昂别传》中说他:“经史百家,罔不该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风骨。”唐高宗开耀元年(681),21岁的陈子昂离开四川,去京城长安游学。半个世纪之后,川人李白在开元十八年(730),取道南阳,西入长安。出川时被蜀道景色所迷,写下了一首《蜀道难》。
内翰贺知章无意中见到了这首《蜀道难》,反复诵读后,赏叹再三,称李白是天上下凡的谪仙人,忙不迭地向朝廷举荐。这才有了本书开篇提到的戏剧小说中“李太白醉写黑蛮书”的情节。
一
清代诗人翁方纲说读李白诗应该仔细品味:“顾其中有顺逆乘承之秘,不可顺口滑过。”(《与友论太白诗》)对于《蜀道难》这首人人熟知的诗歌,第一句的“顺逆乘承之秘”便往往被读者顺口滑过了。“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首让李白名声大噪的《蜀道难》,开辟鸿蒙的第一句“噫吁嚱”便是用了蜀地方言。“蜀人见物惊异,辄曰‘噫嘻戏’。李太白作《蜀道难》,因用之。”(《宋景文笔记》卷上)“噫吁戏”是“噫”字下再加一个“吁戏”,应当读为“噫!吁戏!”“吁戏”就是“于戏”,是“呜呼”的古代写法。
“于戏”与“呜呼”的关系,在清代一个笑话里可以看出:和尚与文士辩难,秀才问和尚说:“经典内‘南无’二字,只应念本音,为何念作‘那摩’?”和尚反问道:“《四书》上‘于戏’二字,为何亦读作‘呜呼’?如今相公若读‘于戏’,小僧就念‘南无’。相公若是‘呜呼’,小僧自然要‘那摩’。”(《笑林广记》卷2)这个笑话说明“于戏”可以读作“呜呼”。
既然“于戏”可读为“呜呼”,那么“呜呼”又是什么意思呢?“蜀人见人物之可夸者曰‘呜呼’。”(《老学庵笔记》卷8)《蜀道难》开篇三个字,便把李白初见蜀山之险峻而惊异,再见蜀山之秀美而夸叹之情流露无遗。
从李白的生平可看出,尽管他在安陆、山东任城住了很久,也必然地受到了这两地方音的影响,但“李白一生所操口语应是当时的四川话”,这在他的诗歌里有很明显的体现,“李白诗的用韵反映八世纪中叶汉语的语音系统,其中也反映一些四川、吴楚、山东等地的方音,特别是他的家乡话”。鲍明炜:《李白诗的韵系》,《南京大学学报》第一期,1957年,第27页。
李白诗《江夏赠韦南陵冰》里有个韵段:
昨日绣衣倾绿樽,病如桃李竟何言?
昔骑天子大宛马,今乘款段诸侯门。
赖遇南平豁方寸,复兼夫子持清论。
有似山开万里云,四望青天解人闷。
诗句里的韵脚分别是“言”“门”“论”“闷”,但是在《广韵》系统里,“言”属于平声二十二元;“门”和“论”属于平声二十三魂,“闷”属于去声二十六慁。按照通常惯例,元部韵和相邻的魂部韵可以通押,但二者却不能和去声二十六慁部相押。对于这种特殊的用韵情况,有专家指出“这种情形的出现应该是受到了李白自己的方音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特殊情形全是平声和去声通押。李白直到二十多岁才离开他的故乡,他所操的口语自然是当时的四川话。其诗文的用韵当然要受到他的方音的影响”。鲍明炜:《李白诗的韵系》,《南京大学学报》第一期,1957年,第38页。在唐代的四川方音里,有个特殊的现象,早在隋朝时期,语言学家陆法言、颜延之等人就已经发现,并记录在《切韵》的序言中了,那就是“梁益平声似去”。在地属梁益的四川方言中,因为平声和去声读音相近,因此李白这首诗以自己的方音押韵。
在李白的其他诗里也有类似平声与去声相押的例子,如《醉后赠从甥高镇》诗中平声的“人”“春”“巾”“贫”便是和去声的“鬓”“蔺”押韵。假如知道李白是以四川“平声似去”的家乡方音押韵,就不会怪罪李白“醉后”胡乱写诗了。
李白在诗歌中对四川方言的使用,直接影响到了北宋时的大文豪苏轼。这一点南宋胡仔在《宋景文笔记》基础上曾作过进一步的解释:
苏子瞻,蜀人也。作《后赤壁赋》云:“呜呼噫嘻,我知之矣。”《洞庭春色赋》云:“呜呼噫嘻,我言夸矣。”皆用此语。(《苕溪渔隐丛话后卷》卷4)
二
苏东坡是继李白之后四川又一位伟大诗人,像他的蜀中前辈李白一样,苏东坡也常在他的诗词中使用方音方语。《方言据·小引》称:“韩苏二公著诗,多用诸书古文奇字及方土之语。”韩指唐代文豪韩愈,苏则指宋代文豪苏东坡。
东坡的许多诗里可以看到四川方言词汇。如:
东坡八首(其一)
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
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
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
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
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
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
苏轼在诗前小《叙》中说道,这首诗是他贬官到黄州的第二年写的。他还把“毛空暗春泽”作了一个注释:“蜀人以细雨为雨毛。”“雨毛”就是“毛雨”,即今日说的“毛毛雨”。“毛空”自然就是下着毛毛雨的天空。同时他又把“针水”解释了一番:“稻初生时,农夫相语,稻针水矣。”这两个词今日四川方言里仍在使用。
“毛”是“靡”字的音转,“靡”是小的意思。扬雄《方言》:“私小也,秦晋曰靡。”由“靡”字音转而来的“毛”也是小的意思。因此微微细雨,便叫“毛毛雨”。至今蜀中仍用谚语“杯杯酒吃坏家当,毛毛雨打湿衣裳”来表达防微杜渐的意思。“毛”除了有细、小的意思外,还有无的意思。苏东坡就曾有过一个与“毛”相关的笑话。
东坡曾对好友刘贡父此处引朱弁《曲洧旧闻》为东坡与刘攽(字贡父)事。曾慥《高斋漫录》以为东坡与钱勰(字穆父)事,而《魏王语录》以为西蜀郭震与任介事。谈起自己与弟弟苏辙年轻时学习,每天享受“三白”美食。刘贡父听了,食指大动,忙问何为“三白”。东坡一笑说:就是一碟白萝卜,撒上一撮白盐,另加一碗白米饭。刘贡父听得哈哈大笑。之后刘贡父写信来请东坡到他家吃“皛饭”。尽管东坡博学多才,但也从没听说过“皛饭”这东西。他知道刘贡父读书多,既然他这样说,那必定是有出处的。何况他也想尝尝这“皛饭”究竟是何种人间美味,便兴致勃勃前来赴宴。东坡下车进门,围桌坐下,准备大快朵颐。只见桌上只有一碟盐巴、一盘萝卜、两碗饭而已,这才想起曾对刘贡父说的“三白”。这“皛”不正好就是三个“白”字重叠?两人相视大笑,心情大好,胃口大开,风卷残云般,把这“三白大宴”吃了个精光。
吃完饭东坡谢别主人,离开前东坡说,作为感谢,第二天要回请刘贡父吃“毳饭”,希望刘贡父赏脸。刘贡父自然也知道东坡要恶作剧,但这“毳饭”是什么,东坡也至少要给个说法吧。出于好奇,刘贡父爽快地答应下来,看看东坡耍啥花样。
第二日,刘贡父如期赴约,两人在大厅大谈古往今来,吃饭时间到了,东坡还谈兴甚浓,没有一点摆饭的意思。又过了许久,刘贡父饿慌了,就让东坡请他吃昨天许诺的“毳饭”。东坡回答他再少待一会儿。刘贡父心想,多半是东坡的材料还没准备好。如此再三,坡答如初。贡父说,我饿得不行了,你的“毳饭”还没做好吗?苏东坡淡定地说,这不是已经请你吃了吗?刘贡父不解,东坡解释道:“盐也毛,芦菔也毛,饭也毛,非毳而何?”当时,刘贡父正在参与司马光主持的《资治通鉴》编修工作,自然联想起了《后汉书·冯衍传》上的一句话:“饥者毛食。”而对于这“毛”字,唐代的章怀太子李贤有注释:“衍集‘毛’字作‘无’。今俗语犹然者。或古亦通乎?”
想到这里,刘贡父明白了:东坡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毛食”就是“无食”。这三个“毛”叠起来,正好就是一个“毳”字。刘贡父于是捧腹大笑:我早料到你会“报复”的,但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但是玩笑归玩笑,东坡还是叫朝云把早已备好的丰盛饭菜摆上桌,请他入席。刘贡父饭饱酒足,尽兴而归。
这段文人之间的韵事,被比东坡年小约五十岁的朱弁听说后,记载进了他的《曲洧旧闻》一书,从而成为后世文人茶余饭后妙语解颐的谈资。
朱弁说:“世俗呼无为模,又语讹模为毛。”(《曲洧旧闻》卷6)由于历史的演进,这个词汇被官话淘汰后,却在方言中保留下来,成了当时的一个四川方言词汇。李实《蜀语》称“谓无曰耗。耗莫褒切”,“乡语谓无为毛,然毛非义,以耗字为是”。这个方言词汇现在在四川基本已没有使用了,倒是在今日的粤语中还广为使用。
除了诗里使用四川方言词汇,苏东坡还以四川的方音入诗。唐作藩先生称自己在20世纪80年代初读苏诗时,“发觉它的用韵不仅往往异于《广韵》同用独用的规定,而且与‘平水韵’亦颇有出入。特别是以入声字为韵的时候,其独特之处尤使人注意”。唐作藩:《苏轼诗韵考》,《王力先生纪念论文集》,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91页。为此他写了《苏轼诗韵考》,来研究苏诗的特殊韵字。这些和《广韵》、“平水韵”有出入的韵,便是因苏东坡用四川乡音入诗的缘故。
“蛇”在《广韵》中有三个读音,分属麻、支、歌三部。麻部的食遮切是最常见的读音,支部的弋支切就是虚与委蛇的“蛇”的读音。而歌部的沃何切,至今仍在四川方言里保留。蛇在四川方言里称为“梭梭”“老梭”“梭二爷”“梭老二”。“梭”便是蛇字(读沃何切)的同音借字。这个字音在苏东坡诗歌里用得很多,现任选一首如下:
百步洪(其二)
佳人未肯回秋波,幼舆欲语防飞梭。
轻舟弄水买一笑,醉中荡桨肩相磨。
不似长安闾里侠,貂裘夜走胭脂坡。
独将诗句拟鲍谢,涉江共采秋江荷。
不知诗中道何语,但觉两颊生微涡。
我时羽服黄楼上,坐见织女初斜河。
归来笛声满山谷,明月正照金叵罗。
奈何舍我入尘土,扰扰毛群欺卧驼。
不念空斋老病叟,退食谁与同委蛇。
时来洪上看遗迹,忍见屐齿青苔窠。
诗成不觉双泪下,悲吟相对惟羊何。
欲遣佳人寄锦字,夜寒手冷无人呵。
诗里的韵脚为“波、梭、磨、坡、荷、涡、河、罗、驼、蛇、窠、何、呵”,其中韵字“蛇”,读音便来自于歌部。此外,如他的《五禽言》之三:
去年麦不熟,挟弹规我肉。
今年麦上场,处处有残粟。
丰年无象何处寻,听取林间快活吟。
诗前序“土人谓布谷为脱却破袴”中的“袴”与前两段“熟”“肉”“粟”押韵,而后一段“寻”与“吟”单独押韵。“寻”与“吟”同为侵韵字,寻为徐林切,今天四川方言中还将“寻”读为qin2或xin2。而“肉”与“袴”“熟”“粟”也是押韵的,在今日的四川方言里,还有肉(rou4)读为ru2的现象。
在诗歌里使用方言词汇,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在诗歌里使用方言语音却是隐晦难明的,这里就不再一一列举了。
三
在本小节开头,钱陈群说的“羹堂”便是李调元。李调元对方言有浓厚的兴趣:在他选刊的《函海》丛书中,刊载了李实的《蜀语》。《蜀语》没有像《蜀尔雅》那样亡佚,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李调元。同时他还编写了《方言藻》。他的诗中,也常用到四川方言:
啯噜曲
黄鳝长,线鸡短,青天白日兵戈满。
黑钱去,红钱来,山桥野店鸡犬哀。
杀人不偿命,皆冒古名姓。
夜来假面劫乡民,平明县堂充保正。
刀为益州剑为阁,天胡不将此辈戮?
安得再来关内侯,尽使带牛兼佩犊。
川西民间称嗜赌如命的人为“咕噜子”。咕噜子本作“啯噜子”。李调元《童山诗集》卷1《啯噜曲·自序》云:“啯噜,本音国鲁,蜀人呼赌钱者通曰啯噜,皆作平声,如曰辜奴。”又李调元《童山文集》卷10《与严署州论蜀啯噜第一书》云:“盖啯噜种类甚多,大约始于赌博,终于盗劫。”嗜赌者多穷,小人穷斯滥矣。故咕噜子小则钻墙逾穴、偷狗摸鸡;大则落草为寇,剪径为匪,其害甚大。
“黄鳝”“线鸡”“黑钱”“红钱”,这些都是咕噜子的隐语,李调元解释道:“行常带刀短曰线鸡尾,长曰黄鳝尾,皆象形而名。内分红黑,昼曰红钱,如剪绺、割包之类;夜曰黑钱,如穿墙凿壁之类。”
因四川古代文人辈出,举不胜举,这里只列举了李白、苏轼和李调元的部分诗歌为例。像苏轼《送牛尾狸与徐使君,时大雪中》“泥深厌听鸡头鹘”,注称“蜀人谓泥滑滑为鸡头鹘”;像李调元《栽花二首》(其一)“趁雨携锄植气柑”,注称“蜀人谓柚为气柑”。他们诗里直接使用四川方言的例子还很多,这里就不再一一列举了。
——摘自 且志宇 《四川方言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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