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在气象学上的成就
作者简介:竺可桢(1890-1974),字藕舫,浙江省绍兴县东关镇人(现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共党员,中国近代气象学家、地理学家、教育家。中国近代地理学和气象学的奠基者。
气象学是人类在生产斗争中最迫切、最需要、最基本的一种知识。人们若不能把握寒暑阴晴的规律,无论衣食住行都会发生问题的。远在3000年以前,殷墟甲骨文中,许多卜辞,都为要知道阴晴雨雪而留传下来。积了多年的经验,到周代前半期,我们的祖先已经搜集了许多气象学的经验,播为诗歌,使妇孺统可以传诵。如《诗经》里“相彼雨雪,先集继霰”,就是说冬天下雪以前,必要先飞雪珠。又如“朝于西,崇朝其雨”,意思是说早晨太阳东升时西方看见有虹,不久就要下雨了。到了春秋、战国时期,铁渐渐普遍应用,生产技术和交通工具大有改进,我们天文学和气象学的知识也大大提高。如二十四节气的确定,分至启闭、定期风云的记录,桃李开花、候鸟来往的观察,都在这个时期开始了。《吕氏春秋》、《夏小正》、《礼记·月令》是秦、汉时代的作品,但仍不失为世界上最早讲物候的几本书。从西汉以来我们气候知识逐渐地累积,逐渐地增多,这广大宏富的经验留传下来,在民间成为天气歌词,如“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这类谣谚。到了文人手中,便引入诗章,像苏东坡“三时已断黄梅雨,万里初来舶棹风”这类诗句。中国各地方天气谣谚统是从了解自然现象得来,其数目的众多是世界无双的。过去朱炳海先生已搜集各地方天气歌谣,成为专书,但他所搜集的还不过一部分而已。一般地来说,从西汉以来,我们的气象知识从三方面发展着:(1)观测范围的推广和深入。(2)气象仪器的创造和应用。(3)天气中各项现象的理论解释。在这三方面,我们祖先统有了伟大成就,直到明初,即公元15世纪时代,我们在气象学的认识,许多地方都是超越西洋各国的。
(1)在《史记·天官书》中,气象和天文是混为一谈的。从西汉以后,关于特殊的气候,如大旱、大水、大寒、霜、雪、冰、雹等记载不但继续增加,而且记录的地域范围也不断扩大,这类记录详略很不一致。在各时代,凡是首都所在地的区域,总特别被重视,如东汉时代的河南,唐朝的关中,南宋时代的两浙,气候记载特别详尽。要从这类记录中来断定东汉到明、清1800年气候变迁是有好多问题的。但若加以适当的处理和选择,仍可作为很有价值的资料。如南宋时代首都在杭州,从高宗绍兴元年(1131)到理宗景定五年(1264)的133年间,有40次杭州晚春下雪的记载。从这记载和近来杭州春间终雪,即是春天最后一次降雪日期相比,我们可以推断在南宋时代春天的降雪期,要比近来延迟两个星期,却和上海的终雪期相接近。这就是说,在12、13世纪的时候,杭州的春天要比现在冷到摄氏表1度之多。在我们的史书上和各地方方志上,古代气候记录的丰富是世界各国所不能比拟的。到明、清二朝,天气的记录更要详细些。北平故宫文献馆里,原藏有北京、江宁、苏州、杭州等地的晴雨录,其中最悠久的是北京的记录,从雍正二年(1724)起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凡180年之久,每次下雨雪统记载有日月时辰,可惜没有尺寸。
(2)在气象仪器方面,雨量器和风信器统是中国人的发明,算年代要比西洋早得多。《后汉书·张衡传》“阳嘉元年(132)张衡造候风地动仪”,后汉书单说地动仪的结构,没有一字提及候风仪是如何样子的。因此有人疑心候风地动仪是一个仪器,其实不然。《三辅黄图》是后汉或魏晋人所著的,书中说:“长安宫南有灵台,高十五仞,上有天仪,张衡所制。又有相风铜乌,过风乃动。”是明明相风铜乌系另一仪器。其制法汉书虽不详,但据《观象玩占》书里说:“凡候风必于高平远畅之地。立五丈竿。于竿首作盘,上作三足乌,两足连上外立,一足系下内转,风来则转,回首向之,乌口衔花,花施则占之。”可知张衡的候风铜乌,和西洋屋顶上的候风鸡相类。西洋的候风鸡,到12世纪时始见于记载,要比张衡候风铜乌的记载迟到1000年。雨量器也是在中国最早应用的宋秦九韶著《数书九章》,其中有一算题,乃关于算雨量器之容积。到明永乐末年(1424),令全国各州县报告雨量多少。当时各县统颁发了雨量器,一直发到朝鲜,朝鲜的文选备考中,有一节讲明朝雨量器的制度,计长1尺5寸,圆径7寸。到清康熙、乾隆年间,陆续颁发雨量器到国内各县和朝鲜。日本人和田雄治先后在大邱、仁川等地,发现乾隆庚寅年(1770)所颁发给朝鲜的雨量器。高1尺,广8寸,并有标尺,以量雨之多少,均黄铜制。这是我们所知道的世界现存最早的雨量器,西洋到17世纪才用雨量器。
(3)天气歌谣当是气象学上一种感性认识。天气现象要得到合理的解释,必须从感性阶段发展到理性阶段。如毛主席《实践论》所讲的:“必须经过思考作用,将丰富的感觉材料加以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改造制作功夫,造成概念及理论的系统”,这在古代的气象知识上尤其重要。因为在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里,皇帝的地位是代天行道的,所以一有水旱灾荒,皇帝便想用祈祷或是旁的作为来改动天时。东汉王充第一个指出这种唯心论的不可靠。他的《论衡·明雩篇》里,举了许多例子。他的结论是:“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随行而应人。”雷、电、冰、雹是空中最可恐怖的一种现象,许多人以为空中的雷神或龙王在作怪。王充《论衡》里龙虚、雷虚两篇,完全把这类迷信说穿了,而且他把雷的起因亦说得合乎近代的理论。他说:“雷者太阳之激气也,何以明之,正月阳动,故正月始雷。五月阳盛,故五月雷迅。秋冬阳里,故秋冬雷潜。”王充算是一位唯物主义者,他这种革命主张,应该对于中国科学上建立一种发酵作用,和西洋15世纪时代哥白尼的推翻太阳环绕地球学说一样。可惜他的非难孔孟的议论,不但见忌于封建帝王,而且得罪了当时的士大夫。所以他的学说一直没有被人重视。到了宋朝,气象学上的理论稍稍受到注意。北宋沈括,是很留心天气预告的人。据《梦溪笔谈》里所讲,他的预告天气很精确,受到宋神宗的重视。他出外旅行五更即起,四望星月皎洁,天无片云,才启程前进。到中午以前,即便住下。如此办法很少遇到风暴。到如今四川、贵州各村镇的小客栈门前纸灯上家家写有“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对联,犹是沈括的遗风。沈括解释虹说:“虹,雨中日影也,日照雨,即有之。”可惜他那时不知道有折光反射之理。比沈括稍后,南宋朱熹很留心云雨生成的道理。《朱子语录》说:“气蒸而为雨,如饭甑盖之,其气蒸郁而淋漓。气蒸而为雾,如饭甑不盖,其气散而不收。”这是很浅近的譬喻。一经说破,便觉浅近易知。正如地球绕日,现在妇孺皆知,但以古代那个时候的知识水准,要创立起来这种解释,是不容易的。
从明初以后我国知识分子受了八股文的劫难和束缚,对于气象学理论上就再没有什么贡献。西洋却在明朝末年,因为伽利略和他的弟子发明了气温表与气压表,再加其他物理学上的重要发现,气象学慢慢建立成为自然科学。
——摘自竺可桢 《大家小书:天道与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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