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及其门徒的神话传说
作者简介:袁珂(1916—2001),当代中国神话学大师。1946年,任职台湾省编译馆,开始系统化地研究中国神话。1949年回到四川,继续从事文学暨神话学的研究;1978年调入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任研究员,1984年担任中国神话学会主席。
孔子生年卒年,平生事迹,班班可考,是一个记载最翔实的历史人物。《论语》又曾经说他:“不语怪、力、乱、神。”像这样一个专以研究政治、伦理、道德为务的极平实的学者、教育家和思想家,照一般的情况而论,应该和神话很少关联了。是的,传说孔子还极力否定过神话。像“黄帝四面”(《尸子》)、“夔一足”(《韩非子》)之类的神话传说,孔子都一概不予相信,而巧妙地用历史的现象去解释它。孔门弟子一个个也都脚踏实地地研究学问,从不发表略带幻想玄虚的言论。如果将孔子和他的门徒,和“神话人物”这样的语词联系起来,一定有人会感到吃惊,而且会觉得是对圣贤的亵渎。
然而事物却往往依从辩证法的规律,向着自己相反的方向发展。孔子和他的几个著名弟子,在民间传说中,都渐渐被附会上了许多神话传说的因素,使他们不自觉地从历史人物走向了神话人物,最后是兼二者于一身。
拿孔子来说吧,《论语》说他“不语怪”,民间传说里他却大量地“语”了“怪”,我们在第四章第四节里已略有论述了。现在只说孔子本人身上的神话因素。《史记·孔子世家》说:“颜氏女祷于尼丘,得孔子,生而首上圩顶。”“圩顶”,就是四旁高而中间凹,是个凹脑袋,相貌就很奇特。《法苑珠林》卷八引《春秋演孔图》说:“孔子长十尺。”《太平御览》卷六九引《论语隐义注》说:“孔子屐长一尺四寸,与凡人异。”《吕氏春秋·慎大篇》说:“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淮南子·主术篇》说:“孔子足蹑郊菟。”菟是虎的意思,楚人方言,谓虎为菟;孔子一脚可以踢翻山野的老虎。以上传说,都把孔子描绘为雄赳赳的武夫,一点儿也不像文质彬彬的学者。《琴操·孔子厄》写孔子被匡人所围,“数日不解,弟子皆有饥色……孔子乃引琴而歌,音曲甚哀。有暴风击拒,军士僵仆,于是匡人乃知孔子圣人,瓦解而去。”孔子的琴音,竟能呼来暴风,驭散匡兵,似乎比诸葛亮“借东风”还要神效,岂不是把孔子当做一个具有神性的人物了吗?孔子似乎确实有些不同寻常,从下面一个故事中更充分地表现出来——
孔子厄于陈,弦歌于馆中。夜有一人,长九尺余,著皂衣高冠,大吒,声动左右。子贡进,问:“何人耶?”便提子贡而挟之。子路引出,与战于庭。有顷,未胜。孔子察之,见其甲车间时时开如掌。孔子曰:“何不探其甲车,引而奋登?”子路引之,没手扑于地,乃是大鳀鱼也,长九尺余。孔子曰:“此物也,何为来哉?吾闻物老则群精依之,因衰而至。此其来也,岂以吾遇厄绝粮,从者病乎?夫六畜之物……老则为怪,杀之则已,夫何患焉。……”弦歌不辍。子路烹之,其味滋,病者兴。明日,遂行。(《搜神记》卷十九)
孔子能见怪不怪,指挥门徒和妖物作战,毙而食之,解了陈蔡之围,确实有超人的胆识。然而此非历史故事,乃是神话幻想,孔子和子路在这个幻想故事中一同染上了若干神话的色彩。
最使孔子具有神话色彩,成为神话人物的,是下面一个故事——
昔鲁人有浮海而失津者,至于亶洲,见仲尼及七十子游于海中。与鲁人一木杖,令闭目乘之,使归告鲁侯,筑城以备寇。鲁人出海,投杖水中,乃龙也。具以状告,鲁侯不信;俄而有群燕数万,衔土培城,鲁侯乃大城曲阜。迄,而齐冠至,攻鲁,不克而还。[《太平御览》卷九二二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北凉录》]
这是孔子死后多年的事了,忽然被鲁人发现他竟安然无恙,和七十门弟子俱游于海上的亶洲,而且由于爱国心的激发,还授与鲁人一条龙杖,叫他乘了回去告知鲁侯,筑城备寇,后来事情发展经过竟悉如预料:这里的孔子及其门人岂不都成了神人或仙人了吗?
是的,不仅孔子身上神话的因素浓厚,就是孔门的几个著名弟子,像颜渊、子路、澹台子羽、公冶长等,都各有不同程度的神话因素。
比如孔子最称赞的“贫而好学”、“不幸早死”的颜渊,在民间传说中,他居然还是一个无畏的勇士——
颜渊、子路共坐于门,有鬼魅求见孔子,其目若日,其形甚伟。子路失魄口禁。颜渊乃纳屐拔剑而前,卷扯其腰,于是化为蛇,遂斩之。孔子出观,叹曰:“勇者不惧,知者不惑,仁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古小说钩沉》辑《小说》)
与“鬼魅”战斗,自然也是神话幻想,颜渊和孔子在故事中都充当了神话人物。论到颜渊的不幸早死,也有一段近乎神话的传说作为他早死缘由的说明。《太平御览》卷八九七引《论衡》说:“儒书称孔子与颜渊俱登鲁东山,望吴阊门,谓曰:‘尔何见?’曰:‘见一匹练,前有生兰。’孔子曰:‘噫,此白马芦。’使人视之,果然。”今本《论衡·书虚篇》无“白马芦”语,后面却有“孔子抚其目而正之,因与俱下。下而颜渊发白齿落,遂以病死”几句话,把前后两段结合起来看,孔子和颜渊在泰山上比赛眼力,颜渊“精华竭尽,故早夭死”(《论衡》语)的情况就大略可知了。孔子能准确地从千里之外看见吴阊门的“白马芦”,颜渊视力不及孔子,只能仿佛“见一匹练,前有生兰”。假如这是事实,定然会成为海外奇谈,谁也不能相信。不过这只是有趣的神话传说罢了。对于这种附会在实有人物身上的神话行事,我们只能按照毛泽东同志在《矛盾论》中提出的“幻想的同一性”去认识它,欣然予以承认,而不必像东汉学者王充那样竭尽力气去剖辨其是非有无。
子路在孔门弟子当中自然也是神话因素浓厚的,前面提到的在陈蔡之厄中杀死妖物大鳀(鲢)鱼就是一个例证。《群书拾补》辑《风俗通逸文》说:“子路感雷精而生,尚刚好勇。”连出生也是这么不平凡。《指海》本《博物志》卷八说:“子路与子贡过郑神社,社树有鸟,子路捕鸟,社神牵孪子路,子贡说之,乃止。”莽闯的子路竟冒犯了社树的神鸟而受到惩罚,也算是子路身上的一种神话因素。
孔门弟子中,连那个并不太知名的公良孺,也表现出了一点神话色彩来。《瑯嬛记》卷上说:“公良孺多力,仲尼为桓魋伐其所庇大木,仲尼将行,公良孺拔其根,立木而去。明日魋视,木更生,根活矣。”神话色彩就在于伐断的树,立之而“木更生、根活矣”上。也许是在歌颂“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的圣人孔子,但公良孺毕竟还是因此成了具有神话色彩的人物。
澹台子羽入水斗蛟的故事,神话色彩就更是浓厚了。《博物志·异闻》说——
澹台子羽渡河,赍千金之璧于河。河伯欲之,至阳侯波起,两蛟夹船。子羽左掺璧,右操剑,击蛟皆死。既渡,三投璧于河,河伯跃而归之,子羽毁而去。
写得真是凛凛有生气。澹台子羽的义勇,连水神河伯都被慑服住了。只此一段叙写,就足以使他成为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神话人物。与此故事相类的,还有次非斩蛟故事,也是“两蛟夹绕其船”,不过前者是河伯求璧,后者是水神索取宝剑。此事《吕氏春秋》和《淮南子》并载之,恐怕便是澹台子羽故事的分化。
孔子的门弟子中,神话因素最浓厚的人物,恐怕莫过于公冶长了。公冶长能“识鸟音”,懂得鸟雀们的语言,和神话传说中的伯益“知禽兽”、“综声于鸟语”的情况相同,而公冶长却是实实在在的历史人物。这就充分说明:历史人物并不妨碍同时兼作神话传说人物。公冶长神话最早见诸记载的是皇侃《论语义疏》引《论释》——
公冶长自卫返鲁,行至二堺上,闻鸟相呼:“往清溪食死人肉。”须臾见一老妪当道而哭。冶长问之,妪曰:“儿前日出行,于今不反,当是死亡,不知所在。”冶长曰:“向闻鸟雀相呼,往清溪食肉,恐是妪儿也。”妪往看,即得其儿也,已死。妪即告村司。村司问妪:“从何得知之?”妪曰:“见冶长道如此。”村官曰:“冶长不杀人,缘何知之?”因录冶长付狱。主问冶长何以杀人,冶长曰:“解鸟语,不杀人也。”主曰:“当试之。若必解鸟语,便相放也;若不解,当令偿死。”驻冶长在狱中六十日。卒日,有雀于缘狱栅上,相呼啧啧嗺嗺,冶长含笑。吏启主:“冶长笑雀语,似是解鸟语。”主果问冶长:“雀何所道而笑之?”冶长曰:“雀鸣啧啧嗺嗺,白莲水边,有车翻复黍粟;牡牛折角,收敛不尽,相呼往啄。”狱主未信,遣人往看,果如其言,于是得放。
公冶长识鸟音的故事,流传到了后来,又演变为大同小异的各种故事,其中一个,还和爱国主义精神挂起钩来,使故事内容更显得生气蓬勃。明代田艺衡的《留青日札》卷三一说,公冶长贫穷赋闲在家,有雀来告诉他说,南山有只老虎扔弃的死羊,叫他快去取来分而享之。公冶长如雀所言去取得了那只羊,自己吃了肉,将羊肠给雀吃了。后来羊主寻亡羊,踪迹到公冶长家,看见壁上挂的羊角,以为是他偷的。告到官,于是公冶长被关进了监狱。虽有孔子去向鲁君伸诉他的冤屈,只因嫌疑重大,还是未能释放。后来有一天——
……子长在狱舍,雀复鸣其上,呼之曰:“公冶长,公冶长,齐人出师侵我疆;沂水上,峄山旁,当亟御之勿彷徨。”子长介狱吏,白之鲁君,鲁君亦勿信也。姑如其言,往迹之,则齐师果将及也。急发兵应敌,遂获大胜。因释冶长,厚赐之。
《论语·公冶长》说:“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这几句话写的是历史上的公冶长。《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他是齐人,《孔子家语》说他是鲁人,他和孔子的关系,是师生而兼岳婿,他曾身陷缧绁,然而孔子说他“非其罪”。朱熹《论语集注》说:“长之为人无所考。”可考者只是上面的一点而已。然而他的传说却是很丰富的,解鸟语的故事,直到近代民间,还流传未绝,乃至于流传到了少数民族(如布依族)中。有些同志一定要拘于神话非有原始性不可,可是到了公冶长他们又看不见了,公冶长解鸟语,物我相通,原始性很浓,他们却说这只是民间传说或民间故事,不是神话。是的,公冶长时代的社会背景变了,不是原始时代的社会背景而是封建时代的社会背景了,但原始性还是共通的,怎么能说“伯益知禽兽”(《汉书·地理志》)算是神话,公冶长解鸟语就不算神话了呢?这在逻辑上是说不过去的。其实,只要认识到任何事物都在不断地发展演变,则神话的流传发展演变也就可以类推而知了。神话不是僵固的、一成不变的东西,它会随着历史的长河而发生变化,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历史时期的神话。说它具有原始性也好,说它只是原始性的残余也好,凡是具有包括原始性在内的神话的某些要素的,它就是神话。其实连原始性也不必拘泥,如果承认文明社会也能产生神话(大量的事实会使你不得不承认),则产生于文明社会的神话自然含原始性较少,甚至不含原始性,那又有什么奇怪呢?
——摘自袁珂《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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