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科大卫(David Faure)香港中文大学历史学教授,除著有本书外,还是Down to Earth:The Territorial Bond in South China(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5)一书的主编之一。
在唐朝(618—907),广州是阿拉伯商人从印度洋到中国海的海洋贸易路线上的一个港口,早在8世纪以前,珠江口一带就已经出现了阿拉伯人社区。卢钧于9世纪30年代末担任广州刺史。根据《新唐书》的《卢钧传》,当时的广州,“蕃獠与华人错居,相婚嫁,多占田营第舍。”卢钧禁止这些行为,但成效究竟有多大,不得而知。
外国人社区的东面,才是有城墙环绕的广州城。比起宋代有城墙环绕的广州城,唐代的广州城小得多,城墙里面有什么,也不清楚,大概是广州刺史的衙署,但负责海洋贸易的官员的衙署、即成立于唐代宗宝应二年(763)的市舶使司,却可能不在广州城内,因为市舶使司很有理由要靠近港口,也就是说应该位于城墙以外。唐朝广州城城墙以外的事物还有很多,尤其是主要的佛教寺院即光孝寺、六榕寺、华林寺。据传说,光孝寺最初是南越国的一处宫署,三国时期,被吴国贬谪的学者虞翻在此讲学,他逝世之后,这里就成了佛教寺院。光孝寺的大雄宝殿,于东晋安帝隆安五年(401)由印度僧人昙摩耶舍(Dharmayasas)建立,这个宏伟的木构建筑,今天仍然耸立。五六世纪时期,光孝寺就像广州的其他佛教寺院一样,为印度佛教僧人提供住宿。华林寺之所在,就是所谓“西来初地”,亦即来华印度佛教僧人中最著名的达摩(Bodhidharma)于梁武帝普通八年(527)踏足广州居停之处。达摩是公认的佛教禅宗的开山祖师。就是在广州这里,佛教的经典被翻译,被诵唱。光孝寺的记录称,禅宗六祖慧能(638—713)于唐高宗上元三年(676)在光孝寺接受剃度,然后住在六榕寺,但慧能的遗体,却保留于广东北部的曲江县的南华寺。
慧能的一生都笼罩于传奇之中。他出家到湖北黄梅山的一个佛教寺院时,是个目不识丁的年轻人,却继承了五祖的衣钵,返回广东。他逝世后不久,遗体就为广东北部韶州的南华寺所保存,从此,南华寺就成了禅宗的朝圣地之一。伯纳德·弗尔(Bernard Faure)指出,这段历史显示,关于慧能的某些传说,只不过反映出南华寺与禅宗的历史重镇——嵩山少林寺的竞争而已。但是,除南华寺卷入禅宗南北祖庭之争以外,光孝寺也把慧能接受剃度时留下的头发,埋在一舍利塔下,看来也是想提高自己的地位。南华寺与光孝寺关于慧能的传说与遗迹如此丰富,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个印象,以为唐朝初年佛教僧人在广东一带非常积极地弘扬佛法。但是,比较起邻省江西,就知道这个印象不完全正确。唐朝初年的江西,响应朝廷尊崇佛法的号召,兴建了大量佛寺。但在广东,除了与江西接邻的边境即广东北部的韶州附近,以及从这里往南直到沿岸的一些零星据点(例如清远县)之外,佛教寺院主要集中于沿海城市例如广州与潮州。在唐朝的广东,城墙以外,并没有多少证据显示佛教对于当地土著产生什么重大影响。
唐帝国在广州派驻刺史兼岭南节度使,人所共知,这个职位是个肥缺。但是,广州刺史的真正考验,在于他是否有能力对付广州城城墙以外洪荒世界里的野蛮部落。广州城的税收大概是不足以供养当地驻军的,但这也许不要紧,只要来自南方的珍异宝货能够运到北方的唐朝宫廷就可以。广州城是个由中国王朝提供军事保护的前哨,阿拉伯商人在这里与当地土著做生意。
可以想象,“岭南”这个广东与广西北部山“岭”以“南”之地,是光怪陆离的。早在唐朝征服岭南之前,在中原人的成见里,岭南是个专门出产奇珍异物之地。唐朝以来有关岭南的著作,往往把《异物志》当作权威来加以引述。这本书成于汉代,作者据说是个叫做杨孚的人。根据《异物志》,南方的“异物”包括:一年两造的稻米;孵出幼鸟后把巢从树上往下移的翠鸟;孔雀;美味的荔枝;与北方水产同样脍炙人口的鲮鱼;槟榔;椰子;还有把脸皮割开,“皮连耳匡,状如鸡肠,累累下垂至肩”的人类。唐代刘恂的《岭表录异》进一步扩充了岭南奇异风情的记载。该书留意到聚集在群山之外、毒人致死的“瘴”;该书提及台风带来的巨浪所造成的破坏,关于这一点,该书的解释是:广州距离大海不过200里(115公里);该书也注意到“蛮”人头领家里的铜鼓,这段记载更可能指的是广西而非广州附近的地区;该书还提到半人半鱼的“卢亭”,他们据说是叛乱领袖卢循之后,逃匿海上,吃贝壳为生,住在用贝壳搭建的房子里。唐朝的另一本书、戴孚的《广异记》,也提及岭南有一种半人半兽的“山魈”,它们蹲在树上,向旅客索取过路费。
岭南地区作为边陲的这种光怪陆离的形象,使岭南地区在人们的想象中被进一步边缘化。岭南人被认为是古怪的,而且是信奉古怪事物的。有关岭南宗教习俗的描述,最能够体现这一点。经常有记载,宣称岭南人与其他南方人(例如长江沿岸及长江三角洲的人)一样,奉行“淫祀”:
岭南风俗:家有人病,先杀鸡鹅等以祀之,将为修福;若不差,即刺杀猪狗以祈之;不差,即次杀太牢以祷之;更不差,即是命也。不复更祈。死则打鼓鸣钟于堂,比至葬讫。初死,但走大叫而哭。
但是,除了向鬼神奉献牺牲之外,最特别的,是请出朝廷的权威来约束鬼神:
高宗时,狄仁杰为监察御史。江岭神祠,焚烧略尽。至端州,有蛮神,仁杰欲烧之,使人入庙者立死。仁杰募能焚之者,赏钱百千。时有二人出应募。仁杰问往复何用,人云:“愿得敕牒。”仁杰以牒与之。其人持往,至庙,便云有敕,因开牒以入,宣之。神不复动,遂焚毁之。其后仁杰还至汴州,遇见鬼者曰:“侍御后有一蛮神,云被焚舍,常欲报复。”仁杰问:“事竟如何?”见鬼者云:“侍御方须台辅,还有鬼神二十余人随从。彼亦何所能为?”久之,其神还岭南矣。
狄仁杰是到长江下游而不是到岭南做官的,因此上述记载把故事地点说成端州(肇庆),不过是以讹传讹。但上述记载的特别之处,是说神灵被击败之后,会跟随在它们的征服者之后。后来出现于福建并传入广东的道教闾山派,也有类似的说法,二者可谓互相发明。无论是真是假,依靠朝廷权威,降服地方神灵,对于那些大讲岭南奇风异俗的人来说,是合理的。
悦城龙母的故事也类似。悦城与广州同饮西江之水,悦城在上方,广州在下方。故事称:龙母变成了秦始皇的妃子,而秦始皇正是岭南的征服者。在岭南,王朝国家把地方神灵整合到更广阔的宗教信仰中,似乎比赤裸裸的镇压来得更普遍。正如大卫·麦慕伦(David McMullen)指出:“比起(宋朝)理学家,唐朝学者们对于宗教信仰的态度是多元的,他们并不太关心正统的问题。”或者说,即使他们关心正统,也没什么办法来抑制岭南的本土宗教信仰。把岭南本土信仰加以“招抚”的尝试,既不多见,也不频密。更多的时候,是来自北方的士大夫对于南方的宗教习俗见怪不怪,并一直抱有北方的优越感。因此,历代王朝就把珠江口扶胥镇(今天的黄埔)的一个历史悠久的神坛,指定为南海神庙,定期祭祀。唐朝的文献也提及罗浮山的朱明洞,视之为道教十大洞天之一。朱明洞与其说是个山洞,倒不如说是个布满圆石的山坡。这种地形,很可能也就是某个本地信仰的崇拜对象的所在。更重要的是,罗浮山流传下来的,是葛洪炼丹及葛洪妻子鲍姑擅长艾灸的事迹,这些事迹都被记录在一个据说发生于唐朝的故事及之后的传说中。鲍姑与广州渊源不深,但鲍姑在广州颇有名气。位于宋朝广州城城墙以内的一座小山上的三元观,就是供奉她的,至今仍存。关于罗浮山的这些故事,不可等闲视之。在基本上是由北方人创作的关于岭南的文献中,存在着像葛洪这样纵横南北的角色,这一点是很重要的。这一点显示:把地方信仰整合到王朝宗教体系,等于另辟疆域,这个疆域不是靠中央王朝的军事扩张或者政权指挥线而划定的;在这个疆域里,岭南和中国其他地方一样,既服从皇帝的一统权威,也服从地方神灵的个别权威。
南方之人,也出了些学者,但为数不多。黄佐(1490—1566)是第一个为珠江三角洲人物编写传记的土著。他这部《广州人物传》收录了截至唐末(907年)为止的十二名与广州地区有关的人物。除了少数例子以外,这些我们如今叫得出名字的人,几乎都是站在政权那一边的。这十二人中,有三人是由王朝驻广州官员提拔的本地望族;有四人做了官,其中三人是地方豪强,虽归顺朝廷而仍拥有子弟兵;只有三人在黄佐眼中真正作出学术贡献,他们是:在东汉末年黄巾之乱时(公元184—192年)提倡移风易俗的董正,在西晋初年被委任为地方官、并写出黄佐眼中第一部详尽的广州历史的王范,在9世纪末中进士并退隐山林的杨环。但是,在广州佛寺翻译佛经、和为广州的阿拉伯社区翻译阿拉伯文的两名翻译家,却没有留下姓名。
对于岭南地区早期的社会组织,我们知道得很少。唐代的文献偶然提及地方领袖的名字。这些地方领袖无疑包括了爱德华·沙费(Edward Schafer)所说的“中原贵裔”(creoles)。但是,我们应该明白:使用“蛮夷大长老”的“长”这类字眼来形容岭南的男女领袖,既暴露出使用者的族群偏见,也暴露出使用者的无知。广州城内的政府,与中原王朝体系保持密切联系。但是,广州城以外,是个由本地力量控制的“蛮荒世界”,对于这个“蛮荒世界”,广州城里没有多少人理解,也没有多少人打算理解。
——摘自 科大卫 《皇帝和祖宗:华南的国家与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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