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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来自母系

吴锐

作者简介：吴锐，1967年生，1994年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研究方向是中国上古史、中国思想史。代表作有专著《中国思想的起源》三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和《神守传统与道教起源》（台湾三民书局，2008年9）等，汇编著作《古史考》九卷（任执行编辑，海南出版社，2003年），主编《中国古典学》。从1991年至2012年发表《仪征刘氏春秋学研究》、《甲骨文金文“‘天’字族群”假说》、《“禹是一条虫”再研究》、《试论中国古典学和四夷古典学》等论文60多篇。

《说文解字》卷二四“女部”：“姓，人所生也，从女、生，会意，生亦声。”这实际上已经很清楚地说明姓来自母亲。正如《吕氏春秋·持君览》所说：“昔太古常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妇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由于孩子的父亲不清楚，只有负担生育、养育之责的母亲是确切无疑的，姓只能来自母亲一方，“姓”字本身也从女。《说文解字》接着说：“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这也是在找不到父亲的情况下，产生的“感生”传说。仅以《诗经》为例，《诗经·商颂·长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史记·殷本纪》：“殷契母云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后世普遍将玄鸟解释为燕子，本人主张解释为神鸟。鸟的蛋可称“子”，简狄吞鸟蛋生下商族始祖，故商族姓“子”。《诗经·大雅·生民》载姜嫄“履帝武敏歆”而生后稷。《史记·周本纪》：“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论衡·诘术》总结说：“古者，因生以赐姓，因其所生赐之姓也。若夏吞薏苡而生，则姓苡氏；商吞燕子而生，则姓为子氏；周履大人迹，则姬氏。”这是把姬姓的“姬”解释为足迹的“迹”。

《大戴礼记·帝系》：“黄帝产玄嚣；玄嚣产蟜极；蟜极产高辛，是为帝喾。……黄帝产昌意；昌意产高阳，是为帝颛顼。颛顼产穷蝉；穷蝉产敬康；敬康产句芒；句芒产蟜牛；蟜牛产瞽叟；瞽叟产重华，是为帝舜。……颛顼产鲧；鲧产文命，是为禹。……帝喾卜其四妃之子而皆有天下：上妃，有邰氏之女也，曰姜嫄，氏（用作“是”，下同）产后稷；次妃，有娀氏之女也，曰简狄，氏产契；次妃曰陈丰，氏产帝尧；次妃曰陬訾，氏产帝挚。帝尧娶于散宜氏之子，谓之女皇氏。帝舜娶于帝尧之子，谓之女匽氏。”这种黄帝一系的谱系本不可信。孔广森《补注》：“‘产’，生也。古者谓子孙为‘子姓’，‘姓’之言‘生’也，故是篇本其族姓所自出，皆谓之‘产’，以代年校之，往往非父子继世。郭景纯（璞）亦云：‘《山海经》诸言“生”者，多谓其苗裔，未必是亲所产也。’”孔广森对子姓、姓的注释是正确的。

人类学家、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杨希枚先生（1916—1993）专门辨析姓来自母系一方而非父系。古之所谓姓，其义与子族二字互通，是宗族或姓族的集团，一种以血缘相结合而彼此不得互婚的亲属集团，其组织相当近代原始民族的“gens”或“clan”。古代至少有一些姓族，如夏禹商契周弃之族，可能是如周民族一样，原是以假想或真实的女性始祖为族祖的母系姓族。换句话说，《诗·生民》的传说以及古帝感天而生的神话，就是“知母不知父”之俗的异词，尤其《诗》、《史记》关于姜嫄、周弃的记载，与《白虎通》所言周民之俗，是非常吻合的。

随着社会的发展，女性的地位衰落，姓也逐渐从父系。杨希枚先生指出，姓是同出一祖的单系（父或母系）外婚亲族集团，一种包括若干宗族及各宗若干家族的大型家族（extended family），相当于现代人类学所谓的gens，clan，or sib，因父系母系之别，而可分为父系姓族（patrilineal clan）和母系姓族（matrilineal clan）。

姓是自然形成的，上天“赐姓”固然是神话，君主赐姓于臣下必然很晚。《左传·隐公八年》载：

无骇卒，羽父请谥与族。公问族于众仲。众仲对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官有世功，则有官族。邑亦如之。”公命以字为展氏。

杨希枚先生指出，所谓“赐姓”应依《国语·楚语》“物赐之姓”一语而解为“赐族属人民”，即天子邦君以治下百姓群族的人民分赐功臣子弟而使之监辑的意思，与汉唐以来的“赐姓氏”系名相似而质不同的两种制度。“命氏”应义指“命族或命国”，也即“封族或封国”。换句话说，在天子建选德能而分封有功的制度下，“命氏”应该指天子邦君分封功臣子弟为附庸天子或诸侯的半独立政治集团的统治者；承认其自成一个氏族或邦国的领袖，而自有其统治人民土地的主权的意思。先秦文献的氏字古义之一系指“氏族”，即包括某一姓族所统治的同姓、异姓和与统治者无亲系的庶民所组成的王朝、诸侯国和卿大夫采邑之类的大小政治区域集团（political local group）。王朝（或王国）、诸侯国和卿大夫采邑除有土地大小、人民众寡、权力义务和隶属关系之别以外，基本组织并无不同，只是犹如姓族中有宗族、家族，而大型氏族中可包括小型氏族，故均可称为氏族，且各有不同氏号。今所谓“氏族”（gens，clan，or sib）为先秦姓族的误称。

——摘自吴锐《中国上古的帝系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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