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自命出说
作者简介:陈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清华大学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央文史馆馆员,教育部社科委哲学学部委员,中国哲学史学会会长、中华朱子学会会长。著作多种,除三联书店已出版的“陈来学术论著集”十二种外,还有《东亚儒学九论》、《孔夫子与现代世界》、《回向传统》、《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等。
《性自命出》是郭店楚简中最长的一篇,此篇原无篇题,《性自命出》是《郭店楚墓竹简》的整理者所命,“性自命出”是此篇第二简上的话。古书篇名之定,一般多取第一句中的语词,此篇第一句为“凡人虽有性”,所以题名为“有性”可能更合适些。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性自命出》篇中的思想。先将此篇中的思想论点,略举如下,并加以简要的说明和分析:
一、好恶为性
《性自命出》中说:
好恶,性也。所好所恶,物也。
这句话是说,好恶是人的本性,物是好恶的对象。感情活动的好恶属于情欲的范畴,这里的好恶是指人内在的倾向和要求。如甲见好色而好之,这是情,但甲不是今天见好色而好之,明天便见好色而恶之;甲会见一切好色皆好之。因此,甲的每一次好好色的活动,都反映或表现了甲内在的“好”,这就是性。在先秦思想中,以好恶言性是很普遍的,如《乐记》“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也是一种以性—物相对而说的例子。《荀子》中也是常常以好恶论情性。
二、喜怒之气为性
《性自命出》中说:
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
以气论性,在现有先秦文献中尚不多见。气在中国哲学史上的意义有几种,其中之一是指情。《性自命出》以气说性,认为性是人的喜怒哀悲之气,但作为性的喜怒哀悲之气是“内”,而不是“见于外”,见于外者应属情。此种思想在先秦可见于《大戴礼记·文王官人第七十二》:
民有五性,喜怒欲惧忧也。喜气内畜,虽欲隐之,阳喜必见。怒气内畜,虽欲隐之,阳怒必见。欲气内畜,虽欲隐之,阳欲必见。惧气内畜,虽欲隐之,阳惧必见。忧悲之气内畜,虽欲隐之,阳忧必见。五气诚于中,发形于外,民情不隐也。
此段文字亦见于《逸周书·官人解》(个别字有所不同,如作“民有五气”)。这是认为人有五性,五性就是喜、怒、欲、惧、忧五气。五气属于内,属于中,阳表示情。喜气内畜,必有喜情发于外。这种思想与《性自命出》的讲法是一致的。
事实上,《乐记》中的一段话,也未尝没有这个意思:
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义,合生气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四畅交于中而发作于外……
“四畅交于中而发作于外”也即《文王官人》的“五气诚于中发形于外”,“四”应指阴、阳、刚、柔四气,亦即性,这一段话就是解释“本之情性”的。
三、情生于性
由上可见,喜气畜于内,喜情发于外,喜气是喜情的内在根据,故曰“情生于性”。
“情生于性”在《性自命出》中两次出现,可见是作者很重视的命题。这一命题又见于《语丛》,在《语丛》中有更进一步的表达:
爱生于性,亲生于爱。
欲生于性,虑生于欲。
智生于性,卯生于智。
子生于性,易生于子。
恶生于性,怒生于恶。
喜生于性,乐生于喜。
愠生于性,忧生于愠。
惧生于性,监生于惧。
强生于性,立生于强。
弱生于性,疑生于弱。
根据以上所说,情生于性,就是指喜、愠、惧、慈、爱、恶、欲、智等情都生于性。而所谓乐、忧、怒、亲等生于喜、愠、恶、爱,是指两者虽然都是情,但前者在后者的基础上发展得更加强烈,如“愠斯忧”,故说“忧生于愠”。
四、性一心异
《性自命出》中说:
四海之内,其性一也。其用心各异,教使然也。
孔子曾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本篇继承了孔子的思想。人都有好恶喜怒之性,所以可以说人的性是相同的,这就是所谓“其性一也”;但人的心不相同,这里的心指道德意识的水平,道德意识的水平是教育的结果,故说“其用心各异,教使然也”,因为“教所以生德于中者也”。从这里的说法来看,作者并没有人性善或者人性恶的意识。《乐记》说“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亦可作为本篇这一段话的注脚。
五、物诱性动
《礼记·乐记》虽是数篇合成,但其中思想基本一致。如说“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
《性自命出》与《乐记》的看法相近,认为“凡动性者,物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这里“及其见于外”的“其”指性,性见于外便是情,见于外,也就是“好恶形焉”。与《乐记》不同处在于,《性自命出》不仅讲心动,而且讲性动。其思想认为,人虽有好恶之性,但只有物诱于外,好恶才表现出来。物是所好所恶,物使得好恶之性外化了。
六、习以养性
《性自命出》有养性的观念:
动性者,物也;逢性者,悦也;交性者,故也;厉性者,义也;出性者,势也;养性者,习也;长性者,道也。
习也者,有以习其性也。
按《论语》和《孟子》中都只有几次谈到“习”,也不曾把“习”和“性”联系起来。不过,《大戴礼记·保傅第四十八》中引孔子的话却明确讲到“习”和“性”的关系: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之为常。”此殷周之所以长有道也。
卢注曰:“人性本或有所不能,少教成之,若天性自然也。”这是以“教”解释“习”。“习”一般是中性的,故孔子谓习相远。“教”是正面的,把“习”解释为“教”,则这里的“习”也是正面的了。以习养性,似乎也有这样的意思。
养性的观念在《孟子》中也提出来,即“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尽心上》)。孟子这句话是主张以存心来养性,而不是以习来养性。不过孟子的确很重视“养”的观念,他说:“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这里的养是指后天的习养。又说:“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告子上》)这里是讲对性的滋养。世子也说过:“养而致之则善长”,养使得性中的善得以滋长。
七、性出于天命
《性自命出》的第一段中说:
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
竹简的整理者很注意此句,认为与《中庸》首句“天命之谓性”相近。的确,如果我们把宋儒对《中庸》的解释放在一边,则“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的意思是说,性出于命,命来自天,故在文字上就可以理解为“天命为性”。
其实,如果不按宋儒的解释,仅就“天命之谓性”说,其意义并不能够归结为性善论,而只是说,性是天赋的。《孟子·告子上》:
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天之降才”即天生的资性,即“天命之谓性”,也就是“性自命出,命自天降”,这并不意味着性就是善的。
八、修身近仁
《性自命出》中说:
闻道反上,上交者也;闻道反下,下交者也;闻道反己,修身者也。……修身近至仁。
闻道而要求于上,是上交;闻道而要求于民,是下交;闻道而用以要求自己,是修身。用道要求上,是事君者;用道要求民众,是从政者;以道修身者近于“至仁”。《性自命出》的作者无疑是很重视修身的。
《中庸》里说:“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与《性自命出》的观点是相通的。修身的观念在《礼记》中大量出现,如《曲礼》《乐记》《中庸》《大学》,在《孟子》中也有修身的观念。
九、以德治民
《性自命出》中说:
凡人情为可悦也。苟以其情,虽过不恶。不以其情,虽难不贵。苟有其情,虽未之为,斯人信之矣。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未赏而民劝,含富者也。未刑而民畏,有心畏者也。贱,而民贵之,有德者也。贫,而民聚焉,有道者也。
这是说,一个治民者,如果与人民有感情上的沟通,虽有过失,人民也不会嫌恶他。他若对人民有情,即使他没有做事,人民也相信他。未许诺而得到人民的信赖,这是有美情的人;未施教化而使人民有常心,这是性善的人;未行赏赐而人民勉力,这是有福的人。他不做官,而人民尊敬他,这是有德的人;他没有财富,而人民聚集其周围,这是有道的人。这样的人,不喜欢他的人说不出他的过失,批评他的过失的人又不嫌恶他。这样的人就是修身近仁的人。总之,强调治民者内在情性的修养。
《国语·楚语上》记载楚庄王为太子寻傅,问于申叔时,申叔时说:
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
荆门楚简的这些儒家文献,包括《性自命出》篇,应当说,近于楚太子之傅用以教授太子的所谓《语》,因为这些篇章的内容都是“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
从性说的方面看,最核心的问题是:《性自命出》是否为性善论。我认为本篇思想还不是性善论。我们知道孔子提出“性相近,习相远”的思想,战国中期以后孟子提出性善说,后来荀子又提出性恶说。《性自命出》的人性说,可以说正是孔子与孟、荀之间的发展形态,它所提出的“性自命出”的思想发展了孔子的人性论,从天—命—性—情—道的逻辑结构来讨论人性的本质和作用。它主张命自天降、性自命出、情出于性、道始于情,认为天所赋予的是性,性就是天生的好恶,就是人内在的喜怒哀乐之气,喜怒哀乐之气表现于外,便是情,情合于中节便是道。所以这种看法还是接近于自然人性论,以生之自然者为性。
这种看法其实是先秦思想的主流,也是先秦儒家的主流。孔子的性相近说明显地不是指性善而言。王充说:“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性恶,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则性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论衡·本性》)《孟子》中公都子所述的两种人性论,也是主张“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和“有性善,有性不善”。告子则明确说:“性无善无不善也。”世子见于《五行》篇所引,观《汉书·艺文志》所列《世子》书的时代,盖即七十子之一也。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都是孔门的重要人物,告子也应是一个儒者,告子“仁内义外”说即见于楚简的《六德》篇。他们的人性论都比较接近。而孟子的性善论,在先秦儒学中反而是独特而少有的。郭店楚简的发现为我们重新审视先秦儒家的人性论,提供了重要的文献。
《性自命出》的心说也是此篇的重要内容。《性自命出》的作者认为,好恶是性,好恶的对象是物,人在外物的感诱下而去好之恶之,这是情。但在这个过程中间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心。如果任性为主,心不发挥作用,好恶之性就会听凭外物之诱而发为好恶无节之情,故说:“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凡性为主,物取之也”。如果心有定志,则虽有好恶之性,也不会无所主宰地被“物取”而“见于外”,所以说:“人虽有性,心弗取不出。凡心有志也……”这个说法,近于荀子的思想,也很近于宋儒所说的“心主性情”。
《性自命出》的作者又认为,人能做一善事,但若不是从善的心念动机出发,则不值得推崇;这就是所谓“虽其能事,不能其心,不贵”。然而人的心念动机是看不见的,要了解人的心,还要与行为联系起来才可了解,比如,一个人过错犯了十次,其心必然有问题,这就是“求其心有为也,弗得之矣,人之不能以为也,可知也。其过十举,其心必在焉”。从一个人的自我要求来说,外在的东西必须与内在的东西一致,如“有其为人之柬柬如也,不有夫恒怡之志则缦”等。总之,内心的方面最重要,故说“凡道,心术为主”。
——摘自 陈来 《孔子·孟子·荀子:先秦儒学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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