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其国”与“保天下”
作者简介:郭英德,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文学科评议组成员、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明代文学研究会(筹)副会长等。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中国古代戏曲、中国文学学术史等领域的研究。主要著作有《明清文人传奇研究》、《明清传奇史》、《中西戏剧文化比较研究》、《中国古代文人集团与文学风貌》、《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明清文学史讲演录》、《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建构与反思——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思辨录》、《中国古典文献学的理论与方法》等,主编《多维视角——中国古代文学史的立体建构》、《中国散文通史》等。
说到顾炎武(1613—1682),人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提起他的一段名言,并每每津津乐道,赞不绝口。这段名言就是: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顾炎武的这段名言可作如是解:皇帝一家一姓的灭亡,即改朝换代,那只是“亡国”;而政治腐败,道德沦丧,统治者任意鱼肉百姓,人与人之间互相残杀,则是“亡天下”。因此,“保其国”是皇帝与官吏的事情;而“保天下”,则是关系到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因此,即使是平民百姓,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这里,顾炎武显然有意识地将“国”与“天下”相区别,将封建君主一家一姓的兴亡与普天之下仁义道德的存丧相区别,将“其君其臣”的“保国”的责任与“匹夫之贱”的“保天下”的责任相区别。这样“对举成词”的辨析旗帜鲜明,无疑是相当富有启迪性的。
这种“对举成词”,并不是顾炎武的一时偶感,而是他一以贯之的思维取向。早在顺治二年(1645)的《田功论》中,他就说:
天下之大富有二:上曰耕,次曰牧。国亦然。……事有策之甚迂,为之甚难,而卒可以并天下之国,臣天下之人者,莫耕若。(《文集》卷6)
不难看出,在顾炎武的语汇库里,“天下”的概念要大于“国”的概念,所以他才有“天下之国”的说法,也才有《天下郡国利病书》的著作。所谓“天下”,乃是一个地域概念,指中国、宇内;所谓“国”(或“国家”),则是一个政治概念,指皇权、朝廷。《日知录》卷13《廉耻》云:“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朝廷”与“天下”对称,也可为证。
顾炎武进一步指出,国家以君臣为本,天下以仁义为本;维系国家的是政治权利,维系天下的则是仁义道德。作于顺治十四年(1657)的《莱州任氏族谱序》云:“天下之久而不变者,莫若君臣父子。”(《文集》卷2)《日知录》卷6《肫肫其仁》也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而天下之大经毕举而无遗矣。”
而且,仁义道德既然是“天下之大经”,因而也在根本上决定着国家的盛衰存亡。《华阴王氏宗祠记》云:
夫子所以教人者,无非以立天下之人伦,……是故有人伦然后有风俗,有风俗然后有政事,有政事然后有国家。……及乎有明之初,风俗淳厚,而爱亲敬长之道达诸天下。……呜呼!至于今日而先王之所以为教,贤者之所以为俗,殆澌灭而无余矣!……于是机诈之变日深,而廉耻道尽,其不至于率兽食人而人相食者几希矣!(《文集》卷5)
《日知录》卷13《廉耻》也说:
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
与顾炎武同时的王夫之(1619—1692),曾经对皇帝的国家兴亡与民众的生死存丧做过区别,说:“以在上之仁而言之,则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但是,王夫之还仅仅是在“公”“私”之辨的意义上强调皇帝应负的职责,要求皇帝杜绝“一姓”之“私”而关怀“生民”之“公”。顾炎武则更比他向前迈进了一步,明确地将“易姓改号”和“仁义充塞”作了严格的区别:前者仅仅是政治权利的更替,后者则关系到文化价值的维系。
以这一认识为基础,顾炎武赋予了“匹夫”这一主体以“保天下”的强烈的时代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正是有见于此,晚清时人们将顾炎武的上述观点凝练为一句格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然而让我更感兴趣的,还是顾炎武对政治意义上的“易姓改号”和文化意义上的“仁义充塞”所做的严格区别。因为这种区别透示出明清之际文人士大夫价值观念的新变:他们把文化价值剥离于政治价值之外,甚至凌驾于政治价值之上,而不是像有明一代士大夫相因成习的那样,将政治价值等同于文化价值,甚至以政治价值取代文化价值。顾炎武的这种价值观念,遥远地接续着先秦诸子区别“治统”和“道统”,认为“治统”外于“道统”,高于“道统”,重于“道统”的文化思想。
顾炎武以深邃的历史眼光清醒地看到,在数千年的历史变迁中,以皇权为代表的政治权利,以及与之相关的政治制度、政治措施、社会风俗,这些“上层建筑”的价值体系,是可以变革的,因此这种变革也是可以容忍、可以接受的。至于以仁义为表征的道德文化,则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价值体系,是不应该随意变革的,更不应该任意践踏;如果有所变革或有所践踏,那将不可以容忍,更不可以接受。《日知录》卷7《子张问十世》云:
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也;其不得变革者则有矣,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得与民变革者也。
割裂“上层建筑”与“意识形态”两种不同的价值体系,以便对它们分别考察,分别对待,这正是顾炎武独特的致思理路和文化策略。这种致思理路和文化策略,虽然流于“机械”,但却相当契合明清易代的政治变迁这一特殊的“文化语境”。面对明清之际改朝换代的政治剧变,普通的士夫和百姓势单力薄,只能徒唤奈何;他们唯一能做到的,便只能是聚集内在的精神能量,维系传统的文化价值。这种致思理路和文化策略也相当契合“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中国文化传统。中国人始终相信,在千变万化的自然和社会之外、之上,有一种永恒不变的精神价值、理想信仰,足以作为人们与自然运转、社会变迁相抗衡的精神支柱。
实际上,这种致思理路和文化策略也的确揭示出一个真理:人之所以为人,人类之所以成为一种特殊的群体,自有其生生不已的精神本体和文化价值。顾炎武曾经用极为传统的语汇表述出这样的思想:
子之孝,臣之忠,夫之贞,妇之信,此天之所命,而人受之为性者也。(《日知录》卷6《顾諟天之明命》)
这种“天之所命,而人受之为性”的精神本体和文化价值,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黯然褪色的,更不会随着政权的更替而消失殆尽,它是永生的,也是永恒的。正因为认识到这一点,顾炎武在《与人书七》中说:“匹夫之心,天下人之心也。”(《文集》卷4)
—— 摘自郭英德《探寻中国趣味》
投稿邮箱:admin@zdic.net
汉典主站:www.zdic.net
汉典论坛:bbs.zdic.net
汉典手机站:m.zdic.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