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不是厨师的泛称
于丹女士在《庄子心得》之四《认识你自己》中,向读者介绍了
《庄子·养生主》里“庖丁解牛”的著名故事:
庖丁是怎么解牛的呢?他的手臂舞着,肩膀倚着,脚下踩着,膝盖顶着,整个动作像舞蹈一样……刀锋过处,那头牛稀里哗啦就解体了,“如土委地”,像一摊泥掉在地上,骨骼清晰,牛肉全都剔下去了……
庖丁解释说:我在一开始解牛的时候,“所见无非全牛者”……但是,我所为在乎的是“道”……我能够从“道”上去追求,而不仅仅依凭技巧,三年之后我就不见全牛了……透过厚厚的牛皮和牛毛,我完全知道牛骨骼的结构、肌理的走向、经络的连接。这个时候,我就可以用刀子准确地进入它骨骼的缝隙,顺着牛的自然结构去解牛,而不会硬来。这样的话,我就获得了一种效率,游刃有余。
于丹女士以上的叙述,大体上是按照《庄子》原文直译的,没有什么明显的差错。但接下来的引申发挥就出了问题:
这个庖丁说:庖丁跟庖丁是不一样的。大家都是屠夫……
什么叫“庖丁跟庖丁是不一样的”?明明是独一无二的“庖丁”,怎么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突然变成两个“庖丁”了呢?仔细琢磨于丹女士的意思,可能她把原来作为人名专称的“庖丁”,当作一般的泛称来理解了。看来对《庄子》中“庖丁”一词的含义作一点考证和辨析,以纠正于丹女士的误说,是有必要的。
什么叫“庖丁”,古代的注家有不同的解释。在《庄子·养生主》“庖丁为文惠君解牛”一句下,唐代的成玄英疏云:
庖丁谓掌厨丁役之人,今之供膳是也。亦言“丁,名也”。
这里本身就有两说,一说庖丁是在厨房里从事劳动的人,这显然认为属于泛称。任何厨师都可以叫“庖丁”。另一说则认为“丁”是人名,属于专称。
另一位唐代训诂学家陆德明在他的《经典释文·庄子音义》中只提出一种解释:
庖人,丁,其名也。
这两种意见究竟谁是谁非呢?
我们先从《庄子》的本文来看,其中写到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时,用的绝对不是无主名的泛指,而是相当生动、具体地描写了他身怀的绝技,他在实践中获得的深刻体验,以及他在十九年中宰牛数千而“刀刃若新发于硎”的巨大成就,最后还引用备受启发的文惠君的话说:“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这里的主人公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泛指,而是一个有着确定名称的独一无二的人物,他的名字就叫庖丁。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从古代的成玄英到现代的于丹女士,为什么会把庖丁理解为一个泛称的人物呢?主要是由于他们不了解我国的先秦时代存在着一种职务加人名的特殊称谓,如果掌握了这一知识,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先请看《论语·微子》的一段记载:
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海,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音táo,长柄摇鼓)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这段文字写的是春秋末年的鲁国,天下礼崩乐坏,朝中的乐官们纷纷离开本土,流散到各地谋生去了。《论语》对这些乐官的称呼有一个统一的规格,即先称职务,后加上人名,可以说无一例外。如:“太师”指乐官之长,名挚。“少师”指副乐官长,名阳。亚(次)饭、三饭、四饭,都是奏乐佐食的官员,分为亚、三、四各级,干、缭、缺均为人名。鼓、播鼗、击磐,各指奏乐者的职务,方叔、武、襄均为人名。这段记载表明,当时的乐官分工很细,职名各异,但到后来,所有的乐官都可以统称为“师”,如:太师挚,《论语·泰伯》称其为“师挚”;击磐襄,《史记·孔子世家》称其为“师襄子”。《吕氏春秋》中又有师涓、师旷,都是春秋时晋国的乐师,“师”指乐官,涓、旷都是人名。
除了表示乐官的“师”以外,还可以举出一长串类似的例子:
史佚(周武王史官)、史籀(西周史官)、史墨(春秋晋史官)、史嚣(春秋虢史官)、史鱼(春秋卫史官)。这里的“史”都是职官名而不是姓氏,佚、籀、墨、嚣、鱼均为人名。又如西汉的司马迁,后世也有称之为“史迁”的,此“史”也非姓而为职官名。
卜偃(春秋晋掌卜大夫)、卜楚丘(春秋鲁人,掌卜事)、卜徒父(春秋秦人,掌卜事)。 卜为职官名,偃、楚丘、徒父均为人名。
巫彭(相传为黄帝臣,喜占筮,为巫师)、巫成(相传为尧臣,任巫医)。此“巫”是职官名,彭、成均为人名。
医和、医缓(皆为春秋秦人,当时名医)。“医”为职务,和、缓皆为人名。
匠石(见《庄子·人间世》)。“匠”指木匠之职,石为人名。(王先谦集解:“石,匠名。”)
轮扁(见《庄子·天道》)。“轮”指制作车轮的工匠,“扁”为人名。(司马彪注:“斯轮人,名扁。”)
从上述各例可以看出,在先秦时代,以职官(或职业)与人名相组合,作为对某些专业人士的称谓,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通例。《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这一称呼,正是按照当时的通例构造出来的,特指一位名“丁”而身怀解牛绝技的厨师。于丹女士把它误解成一般厨师的泛称,说什么“庖丁和庖丁是不一样的”,显然背离了《庄子》的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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