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射柳”到“穿杨”
唐李涉有《看射柳枝》诗:“万人齐看翻金勒,百步穿杨逐箭空。”
“百步穿杨”是个典故性成语,它的典源,据《辞源》说:
《史记·周本纪》谓楚养由基“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而百中之”。后云百步穿杨本此。
《辞海》和《汉语大词典》交代的出处,与《辞源》相同,都是《史
记·周本纪》。
其实,最早记录养由基百步射柳叶故事的著作,不是《史记》,而是《战国策》。其《西周策二》说:
楚有养由基者,善射,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
除了个别虚词略有差异外,其他文字几乎完全相同。可见司马迁是用了《战国策》的资料。
但是,《战国策》和《史记》都说养由基是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按理,后人概括这个典故所形成的成语,应当是“百步射柳”或“百步穿柳”,怎么会变成“百步穿杨”呢?从“射”到“穿”,这容易理解,因为“射”字的意义比较宽泛,只要把箭发出去都可以叫“射”,可以射中,也可以射不中。“穿”字就不一样了,箭必须射中才能射穿,“穿柳”显然比“射柳”好,因为它把“百发百中”的意思概括进去了。但是从“穿柳”到“穿杨”的演变,就让人难以理解了。两者过渡的轨迹何在呢?
按照现代植物学的分类,“杨”和“柳”是同科而不同属的两种树木:杨树的枝条向上生长,叶片宽阔;柳树的枝条细软下垂,叶片狭长。二者形态各异,不能混同。然而在古人的观念中,“杨”和“柳”却是可以用来互训或混称、互称的同一种植物。
先看字、词书的记载。《说文·木部》说:“柳,小杨也。”《尔雅·释木》说:“杨,蒲柳。”郝懿行义疏作了进一步的阐述:
《诗》正义引某氏云:“河柳,谓河傍赤茎小杨也。”……又谓之朱杨。《子虚赋》云:“檗离朱杨。”《史记》索隐引郭注:“赤茎柳,生水边也。”
这是“杨”“柳”互训的例子。
由于字、词书的互训,古代文人就把“杨”“柳”混称为“杨柳”,《诗经·小雅·采薇》中便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句子。这种柔条低垂、依依地随风飘拂的“杨柳”,显然是现代人观念中的柳树而不是杨树。下面再举几个“杨”“柳”互称的例子:
《晋书·苻坚载记》:“[王猛]自长安至于诸州,皆夹路树槐、柳,……百姓歌之曰:‘长安大街,夹树杨、槐。’”
宋计有功《唐诗纪事》载御史中丞韦蟾察访鄂州(今湖北省武汉市武昌)时,有妓口占诗二句云:“武昌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宋章粢(字质夫)《水龙吟》词:“正堤上,柳花飘坠。”苏轼有《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元刘诜《水边柳影》诗:“人家垂杨如灞桥。”
明释妙声《杨花咏》诗:“飞飞辞古柳。”
以上五例说明,在这些史官和诗词作者的眼里,“杨”和“柳”完全是同一种植物,它们是可以互相交换称呼的。尽管有些博物的学者想要对二者加以区别,如清陈大章《诗传名物集览》卷十二说:“杨、柳亦是二物,柳枝长脆,叶狭长;杨枝短硬,叶圆阔,迥不相侔,诸家多混称之。”“古诗南杨北柳,本属二物,其合称杨柳者,盖兼杨与柳言之,非谓杨即柳、柳即杨也。旧注错互,乖物性也。”然而在从先秦到明代的二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绝大多数文人对“杨”“柳”二字的概念都已经混而不分了,区区几个学者的辨析,又怎么能改变这种状况呢?
现在再回到正题上来,谈谈从“穿柳”到“穿杨”演变的轨迹。在《汉书·枚乘传》中,班固记录了枚乘进谏吴王刘濞的奏疏,其中引用了《战国策》所载养由基善射的典故:
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
请看,故事还是原来的那个故事,词句也大体上是原来的那些词句,但《战国策》和《史记》中的“柳”字已经被改成了“杨”字。改动的原因可能无法搞清楚了,也许平声的“杨”字比上声的“柳”字读起来响亮上口一些。在班固的头脑里,“杨”和“柳”肯定被认为是同一种植物,所以他才会下手去改。如果时代移到了今天,改“柳”为“杨”的事就不可能发生了。
综上所述可知,“百步穿杨”这个成语,其典源是《战国策·西周策》,但从字面上看,它应当直接脱胎于《汉书·枚乘传》。现在的《辞源》、《辞海》和《汉语大词典》的释义,应作适当的修改。
(原载20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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